87 特别调查
港城的夜幕早已彻底落下,SIB那间位于警署大楼角落、堆满档案柜的办公室,却依旧亮着灯。日光灯管发出的嗡嗡声,是这片空间里唯一的背景音,衬得四周更加寂静。
朱云峰“砰”的一声,将一大摞刚从车辆检验科取回来的初步报告和现场照片摔在办公桌上,震得桌面的灰尘都跳跃了一下。他烦躁地扒了扒头发,原本就不算整齐的发型更显凌乱。一股浓重的烟草和金属混合的气味,若有若无地从他身上散发出来,是他在车辆残骸旁待了大半天的证明。
“丢!”他低骂一声,扯开皮夹克的拉链,将自己重重摔进那张吱呀作响的办公椅里,双眼布满血丝,死死盯着天花板。
曹鹤阳则安静得多。他坐在办公桌对面,面前摊开着一个精致的皮革笔记本,旁边放着一杯早已冷掉的咖啡。他刚刚结束与周太太第二次,也是更深入的谈话。此刻,他正用那支标志性的万宝龙钢笔,在笔记本上快速而清晰地记录着要点,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规律而沉稳。
“周太太的情绪稍微稳定了些,吃了镇静剂,睡了。”曹鹤阳头也没抬,声音平静地叙述,“我核对过细节,她描述的‘小鬼抬车’梦境,在车祸发生前,已经连续出现了三个晚上。梦境高度一致,都是几个模糊的、嬉笑的黑影,合力将她家的车抬起,抛下悬崖。她强调,梦中能听到清晰的、孩童般的笑声,但感觉不到任何欢乐,只有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恶意。”
朱云峰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没什么温度:“恶意?我看是有人装神弄鬼!”他猛地坐直身体,手指“笃笃”地敲着那叠照片最上面的一张——那是在晨光中拍摄的、丰田皇冠撞毁悬崖护栏的惊悚现场。“阿四,你来看看这个。”
曹鹤阳这才放下笔,抬起眼。他看到朱云峰眼底的疲惫和压抑的怒火,以及那紧抿的、透着一丝倔强的嘴角。他没有立刻去看照片,而是起身,走到办公室角落那个小茶几旁,拿起暖水瓶,往一个干净的陶瓷杯里倒了半杯热水,然后又从自己带来的保温壶里,兑入些一直温着的普洱茶汤。
他走到朱云峰身边,将温热的茶杯轻轻放在他手边,指尖在不经意间蹭过了朱云峰因用力握着椅子扶手而青筋微现的手背。一个细微的、带着安抚意味的接触。
“先喝口茶,润润喉。你嗓子都哑了。”曹鹤阳的语气很自然,仿佛这只是再寻常不过的日常。
朱云峰愣了一下,低头看着那杯色泽醇厚的普洱,蒸腾的热气带着淡淡的陈香拂过他的鼻尖。他心头那团无名火,似乎被这缕热气熏蒸得软化了些许。他没说什么,端起来喝了一大口。温热的茶汤滑过干涩的喉咙,确实舒服了不少。
“啧,”他咂咂嘴,还是忍不住抱怨,“比不上你现泡的功夫茶。”
曹鹤阳唇角微不可察地弯了一下,这才拿起那张现场照片,仔细端详。他的目光沉静而专注,推了推眼镜,仿佛要将画面中的每一个细节都摄入眼中。
“现场我看过了,”朱云峰用下巴点了点照片,开始叙述他的发现,语气恢复了刑警的冷静和专业,“防护栏断裂口很新,金属扭曲的形态符合一次性的高速撞击。路面留下了至少十五米长的刹车痕——但不是正常的、均匀的拖痕,而是断断续续、时深时浅,说明刹车在最后阶段已经彻底失效,驾驶员试图反复猛踩并利用方向修正来救命,徒劳无功。”
他又从文件堆里抽出几张特写照片,铺在曹鹤阳面前。是那辆皇冠底盘和刹车系统的局部。“重点是这里,”他的手指点在一张拍摄刹车油管的照片上,油管靠近车轮内侧的一端,有一处极其不显眼的、颜色略深于周围橡胶的区域,“检验科的人用内窥镜仔细看过了,这里有一道纵向的、非碰撞造成的裂痕。裂口边缘材质发脆,有被某种化学物质长期、缓慢腐蚀的痕迹。”
他抬起头,看向曹鹤阳,眼神锐利得像鹰隼:“这不是意外磨损,也不是瞬间的机械故障。这是人为的。有人用了一种很高明的手法,让刹车油管在特定的时间,或者特定的压力下,才会彻底崩裂。”
曹鹤阳静静地听着,目光从照片移到朱云峰因专注而显得格外硬朗的侧脸上。他能感受到朱云峰在陈述这些冷硬证据时,那种压抑在平静表象下的愤怒。他的愤怒并不是因为周永豪遭遇了车祸,而是因为周永豪的车祸恰恰证明了他确实有问题,甚至可能如栾云平提醒的那样,是内鬼。
“也就是说,”曹鹤阳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稳,但镜片后的目光已然结冰,“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谋杀。利用工程学原理,制造出完美的‘意外’车祸现场。”
“没错!”朱云峰一拳轻轻砸在桌面上,震得茶杯晃了晃,“什么小鬼抬车!狗屁!”
曹鹤阳却没有立刻附和他的愤慨。他放下照片,走回自己的座位,拿起那个皮革笔记本,翻到新的一页。他的动作不疾不徐,带着学者特有的条理。
“阿饼,”他称呼着只有私下里才会用的昵称,语气慎重,“我同意你的判断,核心是人为的谋杀。不过,我觉得周太太的梦境,恐怕并非全然是‘无稽之谈’。”
朱云峰皱起眉,看着曹鹤阳,等着他的下文。
曹鹤阳用笔尖点了点笔记本上记录的“小鬼抬车”字样,说:“在玄学,尤其是南洋一些偏门的降头术或者控灵术中,确实存在‘驱使阴兵’或‘低级灵体’的说法。这些存在没有自主意识,能量低微,通常无法直接对物理世界造成实质性影响。”
他抬起眼,目光清明地看着朱云峰继续道:“不过,它们可以被利用。高明的施术者,可以通过特定的媒介——比如周永豪家中某件物品,甚至是他本人的毛发指甲——将这些微弱的阴性能量‘附着’在目标周围,或者直接投射到与其关系密切、气场较弱的人的梦境里。我听说……周太太好像自从儿子去世之后,精神状况就一直不太好。”
“你的意思是……”朱云峰似乎抓住了什么,“有人先用玄学手段制造噩梦,进行心理恐吓?这有什么用?吓唬人玩?”
“不止是恐吓。”曹鹤阳微微摇头,“这是一种铺垫,也是一种干扰。首先,连续的、具象化的恐怖梦境,会极大消耗目标及其家属的精神,让他们处于紧张、恍惚的状态,判断力下降。其次,一旦‘意外’真的发生,这种先入为主的‘灵异预兆’,会自然而然地将调查方向引向超自然力量,从而掩盖人为策划的痕迹。就像现在,如果不是你坚持从刑侦角度深挖刹车油管,这案子很可能就会被归档为‘无法解释的意外’,或者应该说,已经被归于‘无法解释的意外’了,不然怎么会到我们SIB来。”
朱云峰听着,眼神渐渐亮了起来,之前的烦躁被一种拨开迷雾的清明所取代。他站起身,在堆满档案的狭窄空间里来回踱了两步,皮鞋踩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所以,这是一套组合拳!”他停下脚步,转身面向曹鹤阳,语气带着豁然开朗的兴奋,“一边用慢性的化学腐蚀给车子埋下致命的物理陷阱,一边用装神弄鬼的手段给周永豪和他老婆施加心理压力,双管齐下!确保他就算侥幸没在车祸里死掉,也会被这‘灵异’的阴影逼疯,或者让调查走入死胡同!”
曹鹤阳点了点头,肯定了他的推断:“而且,对方对周永豪的家庭情况、周太太的精神状态,甚至他们夫妻对早夭孩子的愧疚心理,都极为了解。才能设计出如此精准打击的‘梦境’内容。”
“丢,够毒辣!”朱云峰骂了一句,但脸上却露出了猎人发现猎物踪迹时的狞笑,“既要有高深的工程知识,懂得怎么弄坏刹车而不留明显痕迹,又要懂这些偏门的玄学伎俩……这对手,不简单啊。”
他走回桌边,拿起那杯已经温凉的普洱茶,仰头一饮而尽。然后,他看向曹鹤阳,眼神里是毫无保留的信任和并肩作战的决意。
“阿四,”他声音低沉而坚定,“物理层面的证据,我来啃。刹车油、腐蚀剂来源、可能的安装时机和人员……这些我来追。”
曹鹤阳合上笔记本,优雅地盖上笔帽,站起身。他走到朱云峰面前,伸手,极其自然地替他理了理刚才被他抓得更乱的衣领,动作轻柔而熟稔。
“嗯。”他应了一声,目光温和而坚定,“玄学这条线,还有周太太那边,我来跟进。我会试着看看,能不能找到对方施术可能留下的‘气味’。另外,周永豪醒过来之后,他的反应,也很关键。”
他的手指拂过朱云峰的锁骨,带着一丝安抚的温度。朱云峰没有动,只是看着他,感受着这片刻的、在风暴漩涡中难得的宁静与依靠。
窗外,港城的夜依旧灯火璀璨,宛如一个巨大的、充满欲望与秘密的迷宫。而在这间堆满陈年旧案、灯光长明的办公室里,两人之间无声流淌的默契与支撑,成为穿透这迷惘夜色最锐利的一缕微光。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