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鹤阳赶到医院的时候,烧饼已经从急诊转到外科病房了。
曹鹤阳去看了一眼,还行,腿上虽然打了石膏,还被吊起来了,不过睡得还算踏实。
曹鹤阳问护士台的护士,说:“护士小姐,麻烦问下,23床的病人,情况严重吗?”
护士看着面前带着眼镜斯斯文文的帅小伙子,没说话,红了脸,翻了下病例,仔仔细细地看完,说:“不算特别严重,好好养着,他年纪又小,没什么大碍的。”
曹鹤阳这才放下心来,又问了句:“那他平时吃的上面儿,有什么要注意的吗?”
小护士想了想说:“其实咱西医没这讲究。不过老话说药补不如食补,多喝点骨头汤,大概还是有用的吧!”
“好嘞!谢谢啊!”曹鹤阳微笑着道谢。
小护士脸又红了一下,说:“不……不客气。”见曹鹤阳要走,她没来由地有点儿不舍得,说了句:“你让你弟弟以后别淘气了啊!也挺大一个人了,学人骑摩托车还逆行,这回掉沟里还算好的……”
“你说什么?”曹鹤阳的脸色陡然间冷了下来。
“啊……”小护士被吓到了,忙不迭地道歉,说:“对……对不起,我……我多事了。”
曹鹤阳吸口气,平复一下心情,重新恢复了笑容,说:“不不不,跟您没关系。”说完认认真真地拜托道:“我弟弟住这儿,还要麻烦您费心了。”
“您客气。”小护士已经不会被曹鹤阳再迷惑到了,甚至觉得他这样变脸有点儿吓人,说:“这都是应该的。”
曹鹤阳又跟小护士打了个招呼,转身离开。
知道烧饼出车祸是从园子回家的路上,烧饼这几天不舒服,整个人都恹恹的,跟他平时活蹦乱跳的样子相去甚远。可是他也没感冒发烧,连咳嗽没有一声,曹鹤阳想了半天,觉得可能是孩子最近压力有些大。
烧饼今年十九了,他们一起在台上也站了四、五个年头了,彼此的默契与日俱增。不过他们这一行,终究还是看逗活的,烧饼小时候嗓子还勉强算是云遮月,倒仓之后那副嗓子真的让人不敢恭维。有很长一段时间他根本都不敢开嗓唱,曹鹤阳劝了他很久,说古往今来,除了自家师父,这么多挂墙上的大师也很少有说学逗唱都行的。哪怕不能唱,还能说还能学还能逗。烧饼在他的鼓励之下一步步走了出来,两个人探索着寻找自己的风格,甚至开始一句一句攒自己的活儿。
这样的过程其实并不容易,争议和批评一定是有的,观众们众口难调,他们毕竟年纪也小,不可能一步到位地成为大家。曹鹤阳一直觉得只要坚持住大方向,慢慢走就好。
原本一切都好好的,曹鹤阳也觉得烧饼的个人风格渐渐鲜明了起来,然而突然之间这孩子就跟被霜打了的茄子一样,蔫了。想到最近这段日子网络上一些不太客气的批评,曹鹤阳觉得烧饼可能还是年纪太小了,又要强,一下接受不了,所以才会受了打击。所以他也没逼着他一定要上台,这几天他都和其他人临时搭着。
原本曹鹤阳还在想今儿回家之后要怎么劝烧饼,甚至想好了,等下星期演完了带烧饼去散散心。没想到半道上,居然接到电话,说烧饼出车祸进了医院。曹鹤阳又是着急又是担心,立刻蹬着自己那辆自行车,转头重新往回,一路蹬到积水潭。
原本他以为烧饼只是普通的车祸,现在听护士这么一说……曹鹤阳想了想,还是决定先回家一趟。烧饼眼看着要在医院住很长一段时间,衣服和日常用品得给他收拾出来。园子里倒也不怕,原本烧饼这阵子不太愿意演,他也没想着上台,正好趁着这段时间休息休息得了。至于逆行……曹鹤阳决定等烧饼醒了再问问,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儿。这孩子明明一日日地稳重了,怎么突然又虎了吧唧的,莫非是?
烧饼醒过来的时候,觉得浑身上下都疼。他最后的记忆是眼前闪过的如河流一般的车灯,然后是一声巨响,然后自己就什么事儿都不知道了。
“我的儿,你可醒了!”师娘见他醒了,问:“身上疼不疼?”问完又骂:“大早上的我才听到信儿,着急忙慌地赶过来,你个臭小子,多大了也不知道让人省省心。”说完这句,见烧饼脸色苍白,嘴唇更是青紫,没有一点儿血色,到底心疼,说:“总之,人没事儿就好!你师父和大爷在外地,今儿晚上有演出,我还没敢说。你别怕,他回来要是骂你,师娘给你撑腰!”
烧饼听着师娘絮絮叨叨,眼见病房里师兄弟进进出出的身影,却没有他想见的那个人,想到自己的满腹心事,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到底还是换不来那人一点儿关注,突然就觉得眼角涩得厉害。
“小饼,你怎么啦?”师娘见他一副要哭的样子,慌得不行,问:“是身上疼吗?要真忍不住,哭出来也没事儿,不丢人的。”
师娘越是这样关怀,烧饼就越是觉得委屈,他怔怔流下泪来,却不能说真心话,只能叫:“师妈,妈,我好疼!好疼!”
师娘被他吓住了,她知道自家这小子,从小虎了吧唧的,从小到大,训也好骂也好,总是愣愣地挺着,如果不是疼到不行,绝对不会哭成这样。她连忙按铃,按完又跑到病房外,叫:“大夫……大夫……我儿子醒了,疼得不行,你们快想想办法。”
大夫很快来了,检查了一下没什么问题,问烧饼,烧饼只说身上疼,不舒服。大夫只当他娇气了些,问过家属意见,给他的点滴里加了一点儿镇定的药,烧饼又沉沉睡去。将睡未睡之际,他隐约似乎听到了那个人的声音,他拼命想睁开眼睛,却怎么都抵不过药力。
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过了晌午,烧饼的肚子一阵叽里咕噜,转头发现床边一个人也没有。想想也是,师父和大爷不在,社里的事儿都得师娘看着,自己也这么大了,医院里又有那么多医生护士,走开一会儿问题也不大。
明明理智上明白所有道理,可躺在病床上的人总是格外脆弱,他还是希望自己能够被特殊对待,至少……那个人要出现在自己眼前才好。
“你醒啦?”
烧饼“腾”地把头转过去,想要确认自己没有出现幻听。
“饿了吧!我帮你把腿放下来一点儿,把床摇起来,你吃点儿吧!师妈说……”
曹鹤阳再说什么,烧饼完全都没有听到,他满心满眼都只有眼前的人,他对自己那么温柔那么好,仿佛是他们刚刚认识的时候。不……应该说曹鹤阳对任何人都这么温柔这么好,自己曾经以为自己是特别的,后来发现其实不过只是所有人中的一个而已。
“问你话呢!喂喂!大饼,想什么呢?”曹鹤阳伸手在烧饼眼前摇了摇,说:“问你呢?我熬了粥,还下了鸡汤面,你想吃啥?”
“都……都行。”烧饼近乎贪婪地看着曹鹤阳,希望他把的一言一行都深深刻在脑子里,这样,以后自己就可以时时拿出来回想了。曹鹤阳或许终究会成为别人的,可是这些独属于自己的回忆,别人抢不走。
“转性啦?”曹鹤阳一边把他被吊起来的腿放下一些,然后又摇起他的床,想了想,说:“你大半天没吃东西了,先喝点儿粥,暖暖胃,再吃面。”
“好。”
曹鹤阳转头把保温瓶的粥倒了小半碗出来,说:“别喝猛了,烫着呢!”想了想,还是说:“行了,我喂你吧!你这性子啊……”
烧饼眼泪都快下来了,他把头略略偏过去一些,怕曹鹤阳看出自己特意隐藏的心事,低声说:“对不起。”
“跟我道歉?”曹鹤阳有些奇怪,一边舀了一勺粥吹了吹,一边问:“这是什么路数?”
“我……上不了台……我……”烧饼说不下去了。三哥受伤那阵,为了不耽误栾云平,跟栾云平裂了,自己这伤,少说也得三个月,若是情况不好,说不定得养大半年。
“嗨!”曹鹤阳吹凉了粥,喂到烧饼嘴里,说:“这有什么,我等你就是了。”仿佛在说一件特别平常的事儿。
烧饼愣住了,他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他下意识地重复了一句,说:“你……等我?”
“对啊!”曹鹤阳又舀了一勺粥,说:“不等你要怎么办?我又不能跟别人说去。”
烧饼觉得自己像是春日里被雨水滋润过的小苗苗,突然间充满了希望,他问:“可是……”
“可是什么呀!”曹鹤阳又把勺子塞进烧饼嘴里,说:“咱们之前也存了点儿钱,不行我就临时跟人搭一场赚点生活费。趁着这段时间,我俩把之前攒的那些活都捋一遍吧!”
“好!”烧饼一口把粥吞下,忙不迭地答应。无论如何,曹鹤阳愿意等自己,至少说明自己是特别的不是吗?
“行,正事儿说完了,咱们聊聊别的。”曹鹤阳放下粥,脸孔板了起来,问:“为什么偷骑三哥的摩托,还逆行?很危险你不知道吗?”
烧饼特别怵曹鹤阳这个样子,原本他没察觉自己心事的时候,遇到曹鹤阳生气,还能腆着脸凑上去,撒个娇耍个赖什么的。自从发现自己喜欢曹鹤阳之后,烧饼却反而不敢这么做了。曹鹤阳觉得自己是懂事儿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只是怕曹鹤阳讨厌自己而已。
烧饼喜欢曹鹤阳,很久很久了,久到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如果真要算的话,他甚至觉得自己从第一次见到曹鹤阳开始就喜欢他了。
那一天,在后台,在被自己拍了肩膀之后,转过头来的那个人,眼神里带着些许迷茫,可是那么好看,那么耀眼,烧饼甚至从来没想过自己居然真的能跟他搭档。烧饼的生活从来很单纯,身边都是师兄弟,没有什么女孩儿。有时候在后台听着师兄弟们说女朋友,甚至开些带颜色的笑话,他都愣愣的,觉得根本理解不了他们的笑点。
他一直以为自己跟曹鹤阳只是搭档那么简单,直到那天曹鹤阳因为陪女朋友没去火车站接他,他第一次有了不满。然而在跟其他师兄弟倒苦水的时候,所有人都说他矫情,他记得小岳拍着他的肩膀说:“小饼啊,不是我说,你这回确实过分了点儿。小四平时让着你,那是他宠你。可你不过是他搭档,那是他媳妇儿啊!”
“搭档不比媳妇儿强吗?我认识他多久,她才认识他多久?”
“事情不是这么算的。”已经结婚的小岳用过来人的身份跟他分析,“搭档是一辈子,媳妇儿更是一辈子啊!你们一辈子是在台上,他们两个以后住一块儿,一个被窝里睡觉,一起养孩子。师兄弟关系再好,是兄弟,跟媳妇儿总归还是不一样的。”
“可是……”烧饼第一次辞穷了,可是什么呢?他心里隐隐有个念头,可是我不光想跟小四在台上一辈子,我更想跟他过一辈子。
烧饼被自己的这个念头吓到了,他直觉里觉得自己这样不对。他偷偷上网搜了很久,发现男生喜欢男生叫做同性恋,网上说这是不对的不正常的,甚至好多家长问自己孩子是同性恋要怎么办才好?
想到自己可能会面对的苛责和非议,不到二十岁的烧饼退缩了。然而每日里和曹鹤阳同进同出同吃同住,已经明了自己心意的烧饼根本管不住自己的心。每天他都觉得自己比昨天更多喜欢曹鹤阳一些。
曹鹤阳不管什么时候都是好看的,不管什么时候说的话都是对的,不管什么时候做的事儿都是为他好。这样的曹鹤阳,自己要怎么才能不喜欢,要怎么才能断了自己的念头。
“问你话呢!”曹鹤阳说,“哑巴啦!”
烧饼看着曹鹤阳,不知道要怎么回答。他无法欺骗曹鹤阳,可是他却又不敢说自己的心事儿,从网上的那些经验来看,自己如果说了,跟曹鹤阳说不定连朋友都做不成了。
“我……我……”烧饼低着头,“我”了半天,一句话都说不出。
“你什么呀?”曹鹤阳问。
“我……”烧饼低声说:“我就是好奇来着!”
曹鹤阳捏着烧饼的下巴,强迫他抬头看着自己,说:“大饼,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不许骗我!”
曹鹤阳的眼睛里映着自己的影子,烧饼觉得自己好像着了魔,他轻声说:“我……我喜欢你!”说完,他又把头垂下去,等着曹鹤阳宣判。
“嗨!我当什么事儿呢!”曹鹤阳说,“我也喜欢你啊!”
烧饼的心一阵狂跳,抬头看曹鹤阳神色如常,知道他误会了,说:“不是的,不是那种喜欢,是那种喜欢。”
“哪种喜欢?”曹鹤阳笑盈盈地看着他。
“是……是想要和你睡觉的那种喜欢。”烧饼说完,把头别到一边。
曹鹤阳长久的沉默,沉默到烧饼心慌,他把头重新扭过去,见曹鹤阳的眉头皱了起来,慌乱道:“你……你别生气,我……”
“你想和我睡觉?”曹鹤阳重复了一句。
烧饼垂着头,以至于错过了曹鹤阳眼睛里的笑意,只是重重点了下头。
“你现在这个样子,要怎么跟我睡觉?”
“诶?”烧饼抬头,不敢确定曹鹤阳是不是真的明白了自己的意思。
曹鹤阳扫一眼病房周围,见无人注意,飞快地凑过去,在烧饼唇上亲了一口。
“你!”烧饼吓了一跳,眼睛瞪得大大的,脑袋里晕晕乎乎的。
曹鹤阳笑着问:“是不是这种喜欢?”
烧饼拼命点头。
曹鹤阳的脸又严肃了起来,问:“为什么不跟我说?你知道你昨天晚上多危险吗?”
“我……”烧饼的声音低了下去,说:“怕你不同意,怕你嫌弃我,我……”
“你是傻的啊!”曹鹤阳伸手戳了一下烧饼的脑袋,说:“我都做得这么明显了,你怎么还没发现?”
“嗯?”烧饼不明所以。
“四个月前我就跟她分手了。”曹鹤阳说。
“什么?”烧饼觉得自己像个傻子,因为他居然完全都不知道这个事儿。
“三个月前我跟你一起去挑了一张大床,还买了老贵的床垫。”曹鹤阳说。
“不是因为你快结婚了才去挑的?”
“那张床和床垫两个月前就送来了,你赖在上面睡了一个礼拜,还硬要把我赶去你房间睡。”曹鹤阳说。
“那是因为……因为……”因为烧饼想着得在曹鹤阳女朋友睡之前让自己先睡一回。
“一个月前我们去重新定了家具。有书柜,衣柜,壁橱。”曹鹤阳说。
“不是你说房子得重新装修吗?”烧饼有点闷,就是因为这样,他才以为曹鹤阳是好事将近,变着法地要赶自己出去。
“我们睡一个房间,你那间不得装个书房出来吗?”曹鹤阳说。
“啊?”居然……是这个意思吗?
烧饼花了很久才消化了曹鹤阳话里的意思,有些呆地问:“所以……小四你也喜欢我?跟我喜欢你一样的那种喜欢?”
“对啊!”
“你喜欢我,想跟我睡觉的那种喜欢,已经都做好准备让我搬你那屋住了?”
“对啊!”
“你骗我!”烧饼控诉:“你都没问过我,怎么知道我肯定答应?”
“那你答应吗?”曹鹤阳认真地问。
“答应。”烧饼一秒犹豫没有。回答完了却还是不甘心,说:“可你怎么知道……”
曹鹤阳刮了一下烧饼的鼻子,说:“你浏览网页都不清记录,我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啊?”意识到自己的心思老早就被曹鹤阳看穿了,烧饼突然间扭捏起来,问:“那你……干嘛……干嘛不早说?”
“我这不是看你最近心情不太好,以为你压力太大了,怕贸然跟你说,你压力更大嘛!”曹鹤说,“我没想到,你这傻子……居然做这么危险的事儿!”
“我……”烧饼突然觉得自己真的很傻。
“大饼!”曹鹤阳伸手握住了烧饼的手,说:“这条路,注定很辛苦的。”
“什么?”烧饼没明白曹鹤阳的意思。
曹鹤阳伸手揉揉他的脑袋,说:“师父师娘是一关,你父母是一关,我父母是一关,还有师兄弟,观众……可能会有许多人觉得我们这样不对。”
“你呢?”
“我?”曹鹤阳没明白。
烧饼点点头,说:“对,你呢?你怎么看?也觉得我们不对吗?”
曹鹤阳笑,说:“我们不过是喜欢彼此而已,有什么不对的?”
“那不就完了?”烧饼说,“其他人随便怎么看。师父师娘咱爸咱妈那里我去求,他们要是不同意,我就跪到他们同意。实在不行,你带着我私奔呗!你是大学生,总能找到工作的。不然,我去工地上也行,我力气大,我……”
曹鹤阳再也忍不住,把烧饼紧紧抱进怀里。是他不好,犹犹豫豫这么久,明明发现了小饼的心意还是害怕。是他太自私了,总想着他还小,也许只是一时想左了,他忘记了,他的小饼其实最有主见了。
烧饼是第一次被曹鹤阳这样搂在怀里。从前虽然也玩闹过,但到底不同。在发现了自己的心事之后,台上台下烧饼尽量避免和曹鹤阳有身体接触。在挑明了彼此的心意之后,这是他们第一次拥抱在一起。
烧饼觉得只是被曹鹤阳抱在怀里,他就仿佛获得了全世界一样温暖。
“小四……”烧饼的声音里带着一点点哭腔。
“怎么啦这是?”
“我好开心!”烧饼说。
“傻子!”曹鹤阳说:“好好养着!快点儿好起来吧!”说完又说:“不对,慢点儿好才对,别逞能。我总是等着你的。”
“好!”烧饼脆生生地答应道,“说好了,你许了我的,不许耍赖。”
“好!”曹鹤阳点头。
两人相视一笑,都想起了那一天。
“小四,栾师哥排单子,过年咱们搭一场好不好?”
“行啊!”
“说好了,你许了我的,不许耍赖。”
时光流转,有些事儿变了,有些事儿永远不会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