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从朱云峰的角度，看不清老谢的面容。他的脸隐藏在阴影里，只有瘦削的脸颊和松弛的皮肤偶在昏黄的舱内灯光里闪现。他的头微微低垂，头发斑白，不同于上层那些老年人散发着光泽的银白，而是驳杂的白色。朱云峰凭借过人的目力甚至可以看到他头发间隐隐露出的头皮，那片皮肤似乎与周围的环境一样，已被时间和苦难抽干了所有生机。
老谢的身体弯曲，就像一个疲惫的老者，无法依靠自己支撑。他半靠在舱壁上，仿佛是为了找寻一点支撑。冷硬的电磁锁紧紧束缚着他的一只手腕，锁链闪烁着冰冷的光芒，与他肤色苍白、几近透明的手形成鲜明的对比。他的衣服破旧不堪，上面沾染着无法确定来源的污渍。
说实话，垃圾山这块区域的环境非常差，这些垃圾与废弃物杂糅在一起，释放出浓重的异味，又混合着下层特有的潮湿和霉味。哪怕是平时一直生活在下层的人，也忍不住掩住了口鼻。可是老谢却似乎一无所觉，只是那么靠着，不动不说话。
“老谢！你这是何苦！”曹鹤阳痛心疾首，“何必一定要选这种法子？”
“四爷！”老谢微微抬头，但脸依然藏在阴影里，声音沙哑，“没有意义的，既然如此，我干脆自己了断，这不是很好吗？”
“事情远没有到这个时候，你何必钻牛角尖？”曹鹤阳说，“我跟你说过的，你这个病虽然没办法根治，但是……”
“没办法根治就是要每天都受折磨！”老谢的声音带着点疯狂，“我真的不想这样。骨头缝里好像有几百只蚂蚁在爬！这种折磨我真的受不了，真的受不了了！”
“老谢！”站在曹鹤阳身边的朱云峰突然开口了，“你认识一个叫李鹤东的人吗？”
“谁？”老谢突然把头抬起来。
朱云峰原本想好的话突然一顿，他觉得事情似乎有些不对劲，老谢看着他的目光仿佛是秃鹫看到了将死之人。
见朱云峰没有说话，老谢却来了兴趣，追问道：“你刚刚说谁？他叫什么来着？你……你是谁？你凑近一点，让我看看！”
朱云峰有些不知所措，还没想好应该怎么回答，刺耳的警报声突然猛烈地撞进他的耳膜，朱云峰下意识地捂住耳朵。
他发现在警报响起的同时，舱内原本昏黄的灯光被红光替代，为冰冷的金属墙壁涂上一层血色。
“大家都先走。”曹鹤阳对仍然围在自己身后的众人说，“还有十五分钟整个区域就要封锁了，快点！都走！”
“可是……”有人看着仍然把自己锁在舱壁上的老谢，似乎有些犹豫。
“都走！赶紧走！”曹鹤阳说，“这里的事情我会处理的。”
或许是曹鹤阳有足够的威望和信任，也或许人说到底还是惜命的，曹鹤阳又劝了几次，围在这里的人总算是散了大半，不过人群也没有彻底走远，而是停在两个舱室的连接处，那里没有被红光覆盖，显然在封锁区域之外。
“你怎么不走？”曹鹤阳看着杵在自己身边的朱云峰，“我刚刚说的话你没听到吗？”
“我跟你一起走。”朱云峰说，他其实已经想好了一堆理由，可没想到曹鹤阳只是“嗯”了一声，就没再劝，似乎知道劝了也不会有用。
“老谢，你真的不走吗？”曹鹤阳问。
“四爷，我快死了。”老谢说，“临死之前，你能再跟我说说话吗？你身边那个小哥，我看着眼生，是新来的吗？”
朱云峰觉得老谢的话怪怪的，一个将死之人，为什么要关心自己的身份？老谢的脸依然有大半隐在阴影里，可是影子去因为这红光而变得扭曲，就像是伸长的恶魔之手，蜷缩在角落里。空气中那股难闻的味道似乎也因为这红色的灯光加重，这种沉闷感好像有实质一样，连呼吸都仿佛被这红光压制，变得急促而浅薄，甚至连舱内的温度似乎也因为这红光而感觉上升了几分。
“四爷！你怎么不说话？”老谢的声音突然提高几分，“你是不是早就想甩下我这个累赘了？”
朱云峰眉头皱得更紧，此时他如果还没意识到眼前这个老谢有问题，那他就白当这么多年的卫队队长了。
“阿四！”朱云峰低低叫了一声，觉得曹鹤阳的反应也有些奇怪。
“老谢！我知道你憋了很久了，有什么想说的，直接说吧！”曹鹤阳说。
“四爷，你老实说！我老婆！到底是不是那个疯子害死的？”老谢语气忿忿，“他把我老婆当成小白鼠，在她身上试药，对不对？”
“这件事情很久之前我就跟你解释过了。再说了，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到底如何，你自己其实最清楚不是吗？现在再纠结这个，有意义吗？”曹鹤阳说。
“你还是不肯承认是吗？你就是不肯承认对不对?”老谢说，“当年你把这个疯子找来，我就不同意，我就知道他有问题，我说过他迟早会害死人！可是你们不信！你们都不信我！”最后这句话的声音很大，显然他口中的“你们”还包括那些聚集在舱外的人。
“跟他废什么话！他要死就让他死好了。”一个略有些轻佻的声音出现。
朱云峰转头去看，发现是个瘦高个，戴着一副眼镜，头发输得一丝不乱，身上披着一件白大褂，虽然已经很旧了，但很干净。
他走到曹鹤阳身边，打量了朱云峰一眼，有些不屑地问道：“就这么个傻子？你居然会喜欢他？”
曹鹤阳没理他，反而说：“你自己出的主意，自己解决吧！”说完拉了朱云峰一把，居然准备转身离开。
朱云峰有些不解，但是他此时已经感觉到气氛有些诡异，既然曹鹤阳打算离开，他也肯定不会留下。
“四爷！你们要去哪儿？你们看，我说的是真的吧！”老谢开口，“你就是觉得我是累赘，想早点把我这个包袱给甩了！”
“四爷……”
“四哥……”
这时候，之前曹鹤阳让年轻人们叫来的人也已经到了，他们显然对眼前的情况没有什么心理准备。
“四哥，你把我们叫来，是要做什么？”有人问。
“不是说要救老谢嘛！现在这是要干嘛？”还有人问。
“大家稍安勿躁。”曹鹤阳说，“请大家都过来，是想大家送送老谢。”
“什么意思？”
“四爷你不打算救他了？”
“四哥……这……”
曹鹤阳的话显然让众人都感到震惊，他们原以为曹鹤阳叫他们来是想救下老谢的。
“老谢！”曹鹤阳转身高声说道，“大家都来了，还有什么话，你就跟大家说说吧！没时间了！”
“你什么意思？”老谢显然也对曹鹤阳的话感到莫名，“你……你什么意思？”
“你既然去意已决，我们自然也应该尊重你，毕竟你的痛苦我们无法感同身受。”曹鹤阳说，“所以我把大家都叫来了，你有什么想说的，直接说就是了。”
“你什么意思？”老谢猛地抬头，一脸难以置信，“你要杀了我？”
“我什么时候说过要杀了你？”曹鹤阳一脸无辜，“明明是你自己说不想活了，那我们自然尊重你。”
一直站在那里不动的那个被称为“疯子”的人，朝着老谢挥了挥手，似乎是在告别，随后也转身朝朱云峰他们走去。
“你们……”老谢似乎没想到事情会这么发展，他想站起来，可电磁锁限制了他的行动，让他没办法顺利地站直。
警报声再次想起，还伴随着倒计时：“300、299、298……”
那个被称为“疯子”的人走到众人面前，其余人似乎都有些怕他，纷纷避让。
曹鹤阳却和其他人不一样，冲他点了点头，随后又高声叫道：“老谢，最后五分钟了，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你们……你们想杀了我！”老谢变得歇斯底里，“大家快看啊！他们想杀了我！”
围观的众人神色都变得有些古怪，有人开口说：“老谢！那什么……你快点回来吧！马上要封闭整个区域了。”
“我……”老谢似乎是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几下，却没说出来，只是继续喃喃道，“你们……你们要杀我！你们……你们都要害我。”
“老谢！”这回众人都看出不对劲了，“你要真的不想死，那就把电磁锁解开，趁着现在还有时间，快点过来吧！”
“对啊！老谢！开始不是你说想死的么……”另一个说，“要是改主意就快回来。”
“我……我……”老谢佝偻着身子，呼呼喘气，却没有回答。
“181、180、179、178……”倒计时继续，声音冰冷，没有任何感情。
“救命！救命！”老谢终于熬不住了，“快救救我！我……我打不开……”
“打不开？”疯子完全不信，“不是你自己锁上的吗？你难道不知道密码吗？”
“密码……密码……不对……”老谢颓然道，“快救我！快！我都告诉你们！都告诉你们！”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