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云峰能感觉到自己的衬衣迅速湿了一片。他从前也不是没有看过曹鹤阳哭,但都和这次不一样。不算那些在情动时被逼出的生理性泪水,最近一次是那天晚上在酒店。他听着曹鹤阳在厕所隔间里呜咽,声音断断续续的,还在尽可能地压抑自己,尽可能地不哭出声来。可是这次不一样,曹鹤阳没有压抑自己的哭声,虽然因为埋在自己怀里,声音有些闷,但朱云峰能听出来,他哭得很大声。
朱云峰有些不知所措,比自己年长四岁的爱人,他们俩当年谈恋爱的时候,总是他在哄着自己。后来因为种种原因没有在一起,自己没有在他伤心难过的时候陪在他身边。一个月之前的那个星期,爱人总是在配合自己。仔细想想,自己好像真的没有哄过他。
朱云峰回想着之前曹鹤阳哄自己时候的样子,有些笨拙地伸手,先是摸了摸他的头。发丝柔软,还是自己记忆中的样子。然后他又慢慢地轻轻地抚摸他的背脊,一下又一下,让他感受到自己的存在。最重要的,是拥住他,让他能感受到自己怀抱的温暖。
曹鹤阳其实也不想这样哭,但是他就是忍不住。他能感觉到朱云峰一下一下轻抚他的背脊,可是这完全没有让他觉得好过一些,反而让他更想哭了。哭这种事情一旦开始了,有时候就不是自己想停就停的。曹鹤阳好几次跟自己说冷静下来,不要哭了,但却完全止不住。他想到这八年自己的辛苦,又想到这八年自己的心酸,如他之前所说,他相信朱云峰有自己的理由,但很多时候,他也会思考,不知道这所谓的“理由”到底是不是自己骗自己。可是今天,他却好像终于是等到了。直到这一刻他才知道,他之前在朱云峰面前放的狠话都是假的,他其实就是爱惨了朱云峰,希望他也一样爱着自己,他就是一直留在八年前,始终没有走出来。
很多时候,留下疤痕不代表内里就好了,只是一种不得已的妥协,自我欺骗。
可是今天,朱云峰给了他机会,让他终于能够正视自己,也让他有勇气重新撕开伤口,他相信这一次,他应该会痊愈的,只要朱云峰能够在自己身边。
朱云峰有些不知所措,明明就是按照记忆里曹鹤阳哄自己的样子来的,怎么曹鹤阳还越哭越大声了呢?
“阿四!”朱云峰实在有些忍不住了,他抬起曹鹤阳的脸,伸手轻轻擦掉他的眼泪,“你别哭了,我被你哭得好心慌。”
“你……你以为我……我想啊?”曹鹤阳一边抽泣一边断断续续地说话,“我忍不住啊!”
“那……那……”朱云峰想了想,“你再哭一会儿?”
曹鹤阳瞪大眼睛,不敢相信朱云峰居然会说出这种话来。
“我……”朱云峰挠挠头,“我不应该这么说是不是?”
“朱大影帝,你的聪明劲儿都哪去了?”曹鹤阳掀起朱云峰衬衣下摆擦了擦眼泪,“平时你作访问的时候不是口齿伶俐对答如流的吗?你粉丝不是还天天刷‘朱云峰智商情商双高’这种话题吗?”
朱云峰闻言眼睛却是一亮,高兴道:“所以阿四你有看我的访问是不是?我就知道你关心我。”
曹鹤阳瞪他一眼,没说话,但经过这么几句插科打诨,他终于是止住了眼泪。
“我去洗把脸。”曹鹤阳轻轻推了朱云峰一下,示意他放开自己。
朱云峰却没有立刻放开,而是捧着他的脸,在他的眼角亲了一下,随后才说:“去吧!”
曹鹤阳走进洗手间,看着化妆镜里自己通红的双眼,觉得很不好意思。这时就听朱云峰在外面问道:“阿四,你有没有衣服能借我套一下。”
“嗯?”曹鹤阳拿着毛巾走出来,“什么?”
朱云峰指指自己的衬衣,意思很明显。
曹鹤阳很想问你为什么不回房间换,但想到那件衬衣是被自己毁成这样的,又有些不好意思,只能去开箱子给朱云峰找衣服。
朱云峰坐在床上,随手解开衬衣,露出一大块腹肌。
曹鹤阳低头翻衣服,眼角余光瞥到,心漏跳一拍,嘟囔道:“你不要随随便便就脱呀!”
朱云峰歪着脑袋,问:“那我要怎么脱?慢慢脱?一边跳舞一边脱?”
曹鹤阳把自己手上的毛巾砸过去,刚想说话,突然听到门一声响,紧接着有人推门进来,说:“阳阳啊!我听人说你在房间里哭,你……”是张姐。
张姐站在门边,话说到一半脑子就宕机了。在她的角度,朱云峰坐在床上,光着上半身,曹鹤阳似乎是跪在地上。这个画面……
“我什么都没看到。”张姐一边说一边转过身去,急匆匆就要退出去。
“等等!”朱云峰叫住她。
张姐停住脚步,心里已经骂了无数遍。这什么破酒店,隔音居然这么差!自己也是,多管什么闲事,什么阳阳在房间里哭。可能确实是在哭,但是到底是怎么哭的,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呢!
“你怎么有阿四的房卡?”朱云峰介意的是这个,他都没有曹鹤阳房间的房卡呢!
张姐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对自己这位实际上的老板腹诽不已。心说人果然一恋爱就没智商,大哥当年你雇我的时候是怎么交待的?现在都忘记了是不是?
曹鹤阳此时总算是找回一点理智,他站起身来,轻声对朱云峰说:“你别这样。张姐一直有我的备用房卡的,以防万一嘛!我有时候糊涂起来会忘记带卡出门的。”
朱云峰闻言,突然想起来,最初的时候,就是张姐刚刚开始带曹鹤阳的时候,觉得他可能有些轻度抑郁,在组里也不参加任何活动,不太跟人交往。为了以防万一,朱云峰确实是让张姐拿着曹鹤阳房间的备用卡。不过这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怎么到现在她还是拿着呀!
当然了,朱云峰肯定不会对曹鹤阳表达不满的,只是说:“那你让她把房卡留下。”
“啊?”
“我今天也住这里。”朱云峰跟曹鹤阳咬耳朵,“万一她等下再进来怎么办?”
虽然是咬耳朵,可声音其实也没多轻,何况张姐耳音好,一字不漏全听见了。她心说我疯了今天再进来,非常识趣地把房卡掏出来放在茶吧的桌子上,然后飞也似地逃走了。
房门“砰”一声关上,房间里的气氛一时有些尴尬。朱云峰见曹鹤阳看着自己发愣,有些骄傲地挺起胸脯,问:“阿四,我是不是把自己练得很好?”
曹鹤阳却没回答,而是伸手抚上他胸口,那里有一大片刺青。
“我……其实之前就想问了。”曹鹤阳说,“那时候……你没有纹的。”
朱云峰知道他说的“之前”是指一个月之前,他伸手握住他的手,说:“你不是也纹了?”
曹鹤阳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说:“张姐连这个都跟你说?”
“这么大的事儿,她要不告诉我,那是失职好么!”朱云峰说。
“难怪你之前没问。我还以为……”曹鹤阳说到这里就不说了。当时他以为朱云峰至少会问一句,可是他除了在那个地方撒下细密的吻之外,什么都没问,什么都没说,似乎毫不在意毫不关心。某种意义上,曹鹤阳也是因为这样,才会强迫自己从虚假的梦境——好吧,是他以为的“虚假”——中醒来。
朱云峰却已经明白了他没说出口的话,微微一笑,说:“所以阿四你其实很在意对不对?你很在意我为什么不问你?”
曹鹤阳白他一眼,说:“你别转移话题。你还没跟我说,你为什么……”
“身上疤太多了。”朱云峰说,“可以遮掉。”
他说得漫不经心,仿佛是在叙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可曹鹤阳却惊得差点儿跳起来,问:“什么?你受了很严重的伤?我……我不知道……你……对了!你有一次说是出国去进修,休息了大半年时间,后来回来,外面还说你被退学了。你那些黑粉嘲笑你很久,你……你是养伤去了?你……”
朱云峰一把抱住曹鹤阳,按着他坐到自己腿上,然后把头搁在他肩膀上。
“问你话呢!说话!”曹鹤阳挣不脱,只能推了他一下。朱云峰胸口肌肉结实,曹鹤阳觉得自己好像推到石头上。
“都过去了。”朱云峰只是闷闷说了一句,显然不想提这件事儿。
曹鹤阳叹口气,伸手抱住他,轻声问:“那……疼不疼?”
朱云峰摇摇头,说:“男子汉大丈夫,小小纹身……”
“我是问你受伤的时候,是不是很疼?”曹鹤阳语气轻柔,一点点摩挲着朱云峰的纹身,虽然被纹身遮盖,但仔细摸的话还是能摸出来有些地方和周围肌肤不太一样。
朱云峰的心柔软得一塌糊涂,这个世界上大约只有曹鹤阳,才会在意他是不是会疼。
“还好。”朱云峰认真回答,毫不敷衍,“不过我认识一个不错的医生。”
“那就好。”曹鹤阳说,随后又问,“所以……以后不会再受伤了是不是?”
朱云峰点点头,在心中再次感慨曹鹤阳的聪明,虽然自己几乎什么都没说,但他还是猜到了自己受伤和老头子有关系,所以才会问自己是不是不会再受伤了。
“所以阿四……你……原谅我了吗?”朱云峰终究还是问出了这个问题,哪怕现在他们这个姿势其实已经很说明问题了,但他觉得自己还是应该问一句,不,是必须问一句。
曹鹤阳捧起朱云峰的脸,让他与自己对视,说:“我之前说,我相信你有苦衷,有不得已必须面对的事情。说的是实话。其实这件事儿的关键,不在于你,而在于我自己能不能过我自己这一关。我……其实是很害怕的,因为我不太确定如果再来一次的话,我能不能承受。”
“阿四……不会的,我……”朱云峰还想再说什么,曹鹤阳却把食指抵在他唇上,示意他先不要说。
“刚刚你乱七八糟跟我说了一堆,我心里其实是高兴的。”曹鹤阳说,见朱云峰露出一个疑惑的眼神,他继续道:“因为这么多年了,我终于知道我不是自己骗自己,你是真的有苦衷,当年是真的不得已。”
朱云峰的心又酸又痛,就仿佛有人用针密密扎过一遍然后又放进滚烫的油锅里煎,他抱住曹鹤阳,去吻他的额头,吻他的眉眼,将自己的所有歉意都揉进去。
曹鹤阳热烈地回吻他,毫不犹豫地邀请他和舌同自己共舞,直到两个人都气喘吁吁,才松开彼此。
“阿四……你说,我们要不要去洗个澡?”朱云峰在曹鹤阳耳边轻声诱哄,虽然说的是“洗澡”,但他到底想干什么,曹鹤阳可太清楚了。
“这才几点啊!”曹鹤阳拒绝,“不是说等下还要围读嘛!”
“可是……”朱云峰拉起曹鹤阳的手,让他感受自己勃发的兴致,“那它怎么办?”
曹鹤阳其实自己也有些情动,可是现在怎么看都不是一个好时机,他挣扎着想从朱云峰腿上下来,奈何腰被朱云峰牢牢锁住,动弹不得,最后变成了毫无意义的磨蹭,反倒让情况朝不可控制的方向滑去。
“阿四!”朱云峰终于忍不住了,手微一用力直接将曹鹤阳推倒在床上,自己也俯身压了上去,“我以为你是不想要的。”
曹鹤阳眨了眨眼睛,勾住他的脖子,说:“我改变主意了。”
接下来的过程如同疾风骤雨一般,在曹鹤阳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就已经被彻底进入了。
有一瞬间曹鹤阳觉得自己好像一只牡蛎,被朱云峰用刃剖开,一路划到咸湿的软肉。不对,牡蛎好歹还有硬壳,不像自己,是主动打开了身体。当然,曹鹤阳很快就没有时间胡思乱想了,朱云峰会让他清楚明白地知道,在这种时候,脑子里唯一的念头应该是什么。
曹鹤阳是被电话铃声吵醒的,他迷迷糊糊地想去够电话,第一下却没够到。睁开眼睛才发现,朱云峰睡在自己身边,而他已经把电话接起来了。
曹鹤阳吓了一跳,人也瞬间清醒了。这家伙怎么能自说自话接自己的电话?
朱云峰却似乎没注意他的不满,随意“嗯嗯”了两声,然后说:“你就说我还没准备好,晚两个小时再围读。”说完挂上了电话。
“吵醒你了?”朱云峰放下电话见曹鹤阳已经醒了,伸手抱住他,“再睡会儿?”
曹鹤阳皱眉,问:“你干嘛接我电话?”
“没有啊!”朱云峰说,“是我的电话。”说完又翻身去把电话拿起来给曹鹤阳看。
曹鹤阳狐疑道:“为什么铃声跟我的一样?之前你电话……”然后他就明白过来,朱云峰是把铃声改得和自己一样。“朱云峰,你多大人了,幼稚不幼稚?”曹鹤阳有些无奈,“什么时候改的?”
“你走之后。”朱云峰坦白道,“我又不能给你打电话。干脆把铃声改的跟你的一样,假装你其实还在嘛!”
曹鹤阳看了眼时间,想再说什么,突然又听到一阵铃声,这回是他自己的电话,不过被扔在沙发上。朱云峰下床给他拿过来,曹鹤阳接了,果然是通知他围读会推后两小时。
等曹鹤阳挂上电话,朱云峰就抱住他,说:“等下我们起来收拾一下最多半小时,所以还有一个半小时时间!”说完蠢蠢欲动。
“你别闹。”曹鹤阳说,“你也说要收拾。趁着现在大家都收到通知短时间不会出门,你赶紧回你自己屋去。”
“我不!”朱云峰一边说一边去蹭曹鹤阳的脖子,“我就要跟阿四一起。”
“什么呀!”曹鹤阳说,“你赖在我这儿,等下难道真的要穿我衣服去参加围读啊?”
“这又有什么关系。”朱云峰说。
“当然有关系。”曹鹤阳说,“你生怕别人不知道啊?”
朱云峰笑着“嗯”了一声,说:“我生怕别人不知道。”
曹鹤阳在这一刻才终于肯定,当年那个小混蛋其实没变,虽然看起来成熟稳重了,但骨子里还是那个小混蛋。
曹鹤阳瞪他一眼,嘴角却压不住笑容,说:“随便,你不觉得绷,就穿好了!”
朱云峰于是在他额头亲了一下,这才可怜巴巴地说:“阿四,我跟你说,其实是因为我行李还在车上。”
“啊?”
“我不是昨儿半夜才到么?”朱云峰说,“套房没了。剧组还不准我在大堂休息,说什么生怕引起围观。我愣是在车里等到吃早饭的点才从车上下来的。”
“那谁让你一定要住套房?”曹鹤阳有点想笑,但仔细一想又觉得不对劲,“不对啊!套房没了,不能给你另外开一间其他的房间吗?一定要你在车上窝着?”
朱云峰当然不会说他其实就是故意在车上窝着,想今天见了曹鹤阳直接搬进他房里的,只能可怜兮兮地看着他,说:“大晚上的,我也不太好意思麻烦人家工作人员。”
曹鹤阳狐疑地看着他,总觉得事情哪里不对劲。不过他很快就在朱云峰再一次的攻势下败下阵来,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朱云峰的行李箱已经推进房间,和他的行李箱放在一起,仿佛是一对出门旅行的幸福夫夫。
剧本围读和后续的拍摄进行得很顺利,某种意义上,这部电影似乎就是为他们量身定制的一样。曾经被生活逼迫不得不分开的主人公,因缘际会重逢,岁月流逝,种种过往,让他们认清了自己的内心,最终重新走到一起。
电影的最后一幕,两位主人公在山谷中露营,两个人肩靠着肩,一同抬头看向星空。
电影上映一周后,朱云峰在自己的社交账号晒了一张同款照片,不同的是他和曹鹤阳撑在身手交叠的手上两枚一模一样的戒指交相辉映。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