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宫宴
皇帝陛下沉默不语，曹鹤阳余光瞥过，虽然看不出皇帝陛下是什么心思，但孟皇贵妃已经是一副大气都不敢出的样子了，显然应该是对陈夫人的话非常不满。
陈夫人对此似乎一无所觉，继续开口道：“伯爷薨逝时，我家小饼不过八岁，我一个女人家，又非世家大族出身，不懂得什么大道理，只一味要他好好读书。可惜小饼他没这个天分，就是读不进书，到如今十五岁了，只能勉强算认得字，要他讲什么道理，是一概不会的。”
这话说得粗鄙，而且场合不对。安乐伯虽然是宗室，但和皇帝的关系远没有这么亲近。孟皇贵妃眼皮子直跳，她是皇帝的枕边人，能感觉到皇帝陛下的不虞，连忙打断道：“夫人严重了。世子爷……赤子之心，我们都是知道的。”
说一个十五岁的人赤子之心，跟骂那人傻其实区别也不大。
曹鹤阳微微抬眸，却发现陈夫人面色不变，似乎压根儿没听出来孟皇贵妃的弦外之音。至于朱云峰……曹鹤阳眸光转过去，却发现他居然也在偷偷看自己，两个人目光交汇，曹鹤阳只觉得身子一僵，差点儿就要摔倒，他连忙伸手扶住老太太的椅子，好险才没让身形摇晃得太过分。
匆匆瞥开眼，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总觉得朱云峰看到了自己的失态，眼神中……似乎还有一点担心。
曹鹤阳也不知道自己心里是怎么想的，突然间就涌起一股烦躁。你个混蛋担心什么担心？你认识我吗？你知道我是谁吗？我用得着你担心吗？你……你马上就要娶亲了，又……担心我什么？
理智上，曹鹤阳当然知道自己的这种情绪完全没必要。也知道现在跪在下面那个朱云峰，和上一世的那个朱云峰其实没什么关系，况且自己早就打定主意，此生肯定会离开他远远的。可是……看着他跪在下面，曹鹤阳就是忍不住。他忍不住会去想死前朱云峰说的那句话，如果……自己和他有个不一样的开始，是不是……一切就会不一样？
不过……应该没有这种机会了。
想到这里，曹鹤阳挺直了身子，专心听殿中的对答。
陈夫人刚刚不知道说了什么，只听孟皇贵妃说：“夫人这话……倒也没有错。人从事里乖，只是……世子爷到底还小……”
“不小了不小了。”陈夫人说，“小饼都十五了，他前两年就已经分生成乾元了，若是按照过去……”
“好了！”
不知道哪句话触动到了皇帝陛下，他开口打断了陈夫人。
“朱云峰！”皇帝陛下看下跪在下面，裹着洒金红袍的人，肉墩墩的一个，不得不说，这身衣服真是非常不合身。
“臣在！”朱云峰回答，声音有些刺耳，让人一听就不太舒服。
皇帝陛下问道：“你母亲刚刚说的，你怎么看？”
“回陛下的话，臣自小就笨，读不进书，又怕疼，于武功上也没什么进益。不过我母亲一直都会给我讲外祖和舅舅们各处行商的事，我心中十分向往。我大景幅员辽阔，疆域何止万里，若是能亲自走上一走，也可算是不虚此生了。”朱云峰说。
又是长时间的沉默，皇帝陛下双目微闭，不知道是在想事情，还是累了在养神。陈夫人有些跪不住了，身子发颤，勉力支撑着。老太太见了，心中多少有些不忍，她也不喜陈夫人的性子，但又深知她若非是这样的性子，在这都城里，孤儿寡母的说不定被吃得连渣都不剩。
“陛下……”老太太轻咳一声，“小孩子家家的，多出去走动走动也不是坏事。”
皇帝陛下闻言，睁开眼睛，深深看了老太太一眼，又看了看朱云峰，说：“罢了，既然如此，朕就给你个揽胜使的名头吧！各处走走看看，考察风物，看到听到什么有趣的，就报与朕知道。”
朱云峰闻言，眨了眨眼睛，却并没有谢恩。
“怎么？还不满意？”皇帝陛下问。
“不是的不是的。”朱云峰道，“可是……陛下……我写不来那些文绉绉的东西，大概……就只会说哇……好看！这样的……”
或许是朱云峰带着些傻气的话语逗乐了皇帝陛下，他面色和缓下来，说：“不要紧的，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不会写……让人带口信回来也是好的。”一边说他一边指着自己身边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监道：“这个人你认识吗？”
朱云峰抬头看了眼，摇了摇头。
那老太监笑呵呵地说：“回世子爷，杂家多禄。”
朱云峰眼睛瞪得老大，连忙点头，说：“知道知道，您是多总管。”
“世子爷不要开老奴的玩笑了。不过是在陛下身边伺候久了，什么总管不总管的。”多禄谦逊道。
皇帝陛下说：“以后你有什么东西就让人交给小禄子，他自然会转交给朕的。”
“是。臣明白了。”朱云峰这才叩头谢恩，“臣领旨谢恩。”
孟皇贵妃眼波流转，淡淡扫过陈夫人和朱云峰，没有说话。
皇帝陛下摆了摆手，陈夫人同朱云峰又行了礼，这才退了下去。
接下去就是宫宴了。
华灯初上，文华宫被照得亮如白昼。
皇帝陛下穿着一身明黄的长袍，腰间束着一条玄色的丝绦，坐在主位。孟皇贵妃换了身浅粉色的长裙，如春日盛开的桃花。裙摆和袖口处绣着精致的折枝花卉，花瓣用五彩丝线绣成，栩栩如生，仿佛散发着淡淡的花香。
老太太依旧坐在二人下手，比一众皇子的位置都高。殿中自太子以降，皇亲贵胄们按位份依次落座。
女眷们则在偏殿开宴，太子妃同宁王妃、康王妃等坐在首席。小周氏因为邵宁郡主的关系也被安排在此。她小心翼翼的，筷子都不敢乱动，生怕失仪，损了婆婆和丈夫的脸面。让她吃惊的是安乐伯夫人陈氏居然也被安排在这里，倒是有些出乎她的意料。刚刚大殿之上具体发生了什么她虽然不知道，但见周围众人神色也能猜到一二。
和她相比，陈氏夫人就显得非常“豪迈”了，也不拘什么菜，遇到喜欢的，恨不得都夹到自己碗里。
太子妃没有说话，宁王妃微微蹙眉，康王妃眼珠转了转，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小周氏看了看同桌的其他女眷，见她们虽然眸中多有不屑，却都只当看不见，便也拿定了主意，当自己眼瞎，什么都不知道。
偏殿的小小风波，大殿中的众人自然是不知道的。此时的大殿中丝竹悠扬，一群身着彩衣的宫娥正如蝴蝶般翩翩起舞。彩绸在她们手中舞动，仿佛道道绚丽的霓虹。
曹鹤阳借着更衣悄悄离席，他现在脑子很乱，迫切需要一个人静静，理一理思绪。
陈夫人为什么没有像上一世那样为朱云峰求娶栾家的公子或小姐，也没有为朱云峰求陛下赐婚，反而谋了一个不尴不尬的“揽胜使”。这个职位从前压根儿就没有过，也没有品级，没有上峰和下属，更像是皇帝陛下临时想出来应付小孩儿的。虽然指了多禄公公，让朱云峰有什么都可以进言，可是这进言和进言也不一样啊！皇帝陛下若是不理会，那这个“揽胜使”就根本不会有人放在心上。甚至有可能多禄公公压根儿就不会将他递上来的东西交给皇帝陛下。
相比起来，对如今的朱云峰来说，皇帝陛下的赐婚比这尴尬的职位要更有助力吧！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曹鹤阳忍不住按了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觉得自己还是有些失了分寸。说到底，朱云峰如何跟自己有什么关系？然而……不可否认的是，在知道他没有求皇上赐婚的时候，心中第一时间泛起的感觉是喜悦，这……也是骗不了人的。
“小曹大人也在这里躲清闲吗？”
一个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紧接着，曹鹤阳感觉到自己的肩膀被人重重拍了一下。他回过头，毫不意外地看见朱云峰的脸。
这会儿的朱云峰比曹鹤阳还矮半头，胖墩墩的，圆脸上挤着一对小眼睛，脸上还有没褪干净的雀斑，比曹鹤阳跟他成亲那会儿看起来多了些可爱。
“小曹大人？”朱云峰伸手在曹鹤阳面前晃了晃，“怎么啦？”
“没……没什么……”曹鹤阳连忙别过头，不敢再去看朱云峰。
朱云峰却似乎兴致很高，他绕到曹鹤阳另一边，看着他问：“小曹大人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你也在这里躲清闲吗？”
“我……”曹鹤阳被他灼灼的目光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垂着眸子道，“出来更衣，顺便散散酒气。”
“原来如此。”朱云峰说，“我也是。今天这酒有些上头。”
曹鹤阳很想说朱云峰说谎，他之前就留意了，他今天压根儿就没喝酒，连吃的都基本没动。可这话他是万万不能说的，否则他要如何解释自己为什么特别留意朱云峰。
因为曹鹤阳没有说话，朱云峰也没有再开口，两个人就这么静静站着。曹鹤阳觉得自己似乎隐约间闻到一阵茶香，这是朱云峰信香的味道，他知道应该是错觉，毕竟他如今还没有分生，应该是闻不到的。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有这种感觉。
“我出来很久了，怕祖母父亲惦记，先回去了。”曹鹤阳匆匆行了一礼，“世子爷自便。”转身走了。
他并不知道，朱云峰一直看着他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
微风拂过，似有若无的呢喃飘散在风里。似乎有人轻轻叹了口气，叫了一声“阿四”。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