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任曦
刘九思递上来的两页纸上满满写着“吃人”二字。写这份陈情书的人自称叫任曦,是明州府林田县人,家中有几亩薄田,父亲中过秀才,开了一家私塾。任曦自小跟父亲读书,奈何资质不佳,自问不是读书的材料,父亲就将他送到县中的一家药材铺学徒,不指望他做大掌柜,只希望他今后能自立。
任曦或许在医药一道真的有点天分,不到一年已经学完了其他学徒三年才学会的东西,他师父对他也很是看好,甚至已经开始带着他去药市进药。
可惜好景不长,任曦的母亲突发疾病,为了给母亲治病,任家父子请遍了县中名义,甚至还到明州府城请了一位大夫到家中为母亲诊治。可惜不管是谁都看不出来任母得的到底是什么病。任曦的师父好意,说在他药铺坐诊的田大夫虽然不是名医,但手中颇有些偏方,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不如死马当活马医。
此时任母已经病到无法起身,田大夫到任家看了一回,给了一丸药,任母立刻就能下地了。任家父子狂喜,求着田大夫给任母医治。田大夫却称任母的病非常严重,自己的药只能治标,且这药珍贵无比,自己也只有这一丸,再没有其他了。
任家父子为了救任母,倾家荡产求田大夫配药。田大夫倒也不含糊,收了钱之后,确实又配了几丸药,任母的病却时好时坏,吃了药就好一些,若是不吃就病恹恹的,甚至越发严重。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任家父子也没有旁的法子,只能典当,后来又将田亩卖了,却还是治不好任母的病。
任母为了不拖累家里,某天夜里吃过药后,投缳自尽了。任父因为伤心过度,气血上涌,也跟着去了。
任曦一天之内失去了父母,家无长物,只能将自家屋子卖了,尽力操持了父母的后事。他师父可怜他一个人孤苦无依,让他住到自己家里,对他很是信重。
如是过了几个月,又到了采买药材的时候,任曦的师父突发腿疾无法远行,就将采买药材的事情交给任曦,没想到任曦到了约好的地方,被人打了闷棍,醒来后就已经被割了舌头,送到明州港的货栈做苦力。他原本已经认命,这次出逃一来是因为听说他们这一批人会被卖到南洋,二来是因为他偶然在货栈里发现有几人同他有大致相同的经历,都是家人突然得病,药石无医,掏干净了家中薄产,最后还是人财两失家破人亡。
任曦起了疑心,在不引起管事怀疑的情况下,小心翼翼地查到一些事情,认为他们这些人其实都是被暗害的。
今天因为朱云峰和曹鹤阳到来,陈家几日前就开始在码头准备。任曦其实不知道朱云峰他们是什么人,只听说是都城来的大官,就想喊冤告状,因此寻了个空逃出来。也算天无绝人之路,他水性很好,跳海之后居然摸到了大船上。
朱云峰对任曦的遭遇很同情,他深知家人被病痛折磨而自己无能为力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情。他对陈家也没什么好感,甚至觉得他们卖女求荣,明明靠他母亲才有如今偌大的产业,可对他外祖母和舅舅却并不算好。只是这些都不影响他对陈家的判断——陈家或许贪财,或许在生意场上作风狠辣,可是贩卖人口这种事情,是万万不敢的。《大景律》摆在那里,敢拐卖良家子就是死罪,如果真的如任曦所说,是大规模的拐卖贩卖,那十个陈家都不够抄的。
“阿四!”朱云峰看向曹鹤阳,“这个事儿……”
“陈家做不来。”曹鹤阳说。
朱云峰刚刚松了一口气,就听曹鹤阳继续道:“光一个陈家是不够的。”
“啊?”
“如你所言,这是拐带良家子贩卖人口。”曹鹤阳说,“我朝户籍制度严格,三年小查,五年大查,一个地方突然间少了这么多人口,地方官却一无所觉,这也太奇怪了吧!”
“你是说……当地的官员?”朱云峰觉得背后凉飕飕的,这事儿比他想象中还大。
“说起来,陈家如今谁主事?”曹鹤阳问。
“我外祖父的堂兄。”朱云峰说,“他们那一房是长房,人口也多。”说完他问:“阿四,你想……见见他们?”
曹鹤阳摇摇头,说:“不必。”见朱云峰有些惴惴,他口气放柔了些,解释道:“问了也不会有结果的。”
“怎么说?”
“如果陈家知情,他们必然不会承认。”曹鹤阳说,“这么大的罪,不是砍头能了事的。”
朱云峰明白了曹鹤阳的意思,说:“如果不知情,他们更加不会承认。甚至会觉得我们是在栽赃诬陷,然后……敲竹杠?”
曹鹤阳点头。
“那那个任曦我们要管吗?”朱云峰问,“这里面的水……很深。”
曹鹤阳点头,说:“我何尝不知道水深。这个事情既然遇上了,不管……我心中难安,管了……又不知道会遇到什么事儿。”
“没事的,阿四。”朱云峰差点儿就想握住曹鹤阳的手,但发现刘九思还在,就中途改了方向,拍了拍曹鹤阳的肩膀,说:“无论最后你管还是不管,从心而行就好。我总是站在你这边的。”
曹鹤阳笑了笑,对刘九思说:“这个任曦,你照顾好,别让其他人知道他在咱们船上。等明日,让他混在搬东西的队伍里带来这……”说到这里,他摇了摇头,“毕竟在人家的地盘上,不太妥当。”
“那我们明日里找个由头去船上?”朱云峰问,“你是不是想当面见见他?”
“光凭这两张纸,我没办法就这样相信他,总归要见上一面,问上一问的。”曹鹤阳说。
刘九思想了想,说:“或者我们在外面找个地方?”
“还是算了。”曹鹤阳说,“我们刚到此地,不清楚状况。不要贸然行事。嗯……”他微一沉吟,突然想到什么,笑吟吟地看向朱云峰。
“阿四……你……什么情况?”朱云峰寒毛直竖,觉得曹鹤阳肯定是在打什么鬼主意。
曹鹤阳问:“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在旧都驿站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什么?”朱云峰想了想,哀嚎道,“不是吧!阿四,我对你……”
“行了,委屈你了。”曹鹤阳笑,随后开始对刘九思吩咐。
第二日,明州城里人人都看到揽胜使的下人从船上神神秘秘地送了一个人进了翠薇楼。那人带着斗笠,黑纱覆面,浑身也罩在一件黑色的斗篷里,根本看不清楚模样。许多人都好奇那到底是什么人,纷纷用自己的办法打听。
陈家是第一个得到消息的。
“你是说,小饼在旧都得了一个坤泽,一直带在身边?”陈家家主陈良钤问自己的儿子陈传机。
“是的。”陈传机脸上带着些不屑道,“江南世家也只会使这种手段。可见也不过就是名声在外,没多少本事。”
“真的是坤泽?”
“翠薇楼里的管事我特地亲自去问过。”陈传机说,“叫了三回水,后来把被褥都换了,似乎……很是激烈。”
“小饼才多大,他是乾元吧!好不容易得一个坤泽,食髓知味,也是人之常情。”陈良钤道,“回头送些滋补的药物过去。年纪轻轻的,别损了身子。”
“是。”陈传机应了一声。
“也未必就是坤泽吧!”陈传机的弟弟陈传权道,“说不定是其他什么人呢?如果是坤泽,有必要这么藏吗?”
陈传机和弟弟关系并不太和睦,二人只要逮到机会就会在陈良钤面前争宠,听他如此说也不意外,反驳道:“江南世家有秘药,可以灌出坤泽来。毕竟来路不正,所以才会藏着掖着吧!”
陈传权还想反驳,陈良钤已经一锤定音道:“这事儿应当无误了。和前些日子旧都传过来的消息能对得上。他俩确实隐瞒了江南世家豢养坤泽一事,别说送一个坤泽,送十个我看他们都愿意。”
“那……”
“小饼到底是自己人,我们自己知道就好。”这就是让翠薇楼严守秘密,不要传出去的意思。
“是!”陈传机应下。
与此同时,被所有人误以为是朱云峰坤泽的任曦,正坐在曹鹤阳面前,用写字回答曹鹤阳的问题。
曹鹤阳能看出来,任曦虽然识字,也见过一些世面,但却是个平头百姓,对自己和朱云峰到底是什么人,没多少概念。惟其如此,他的故事才显得更为真实。
良久之后,曹鹤阳叹了口气,对任曦道:“你的事情我都知道了。如果真的如你所言,有许多人跟你有一样的经历,那绝不会悄无声息,一定会有蛛丝马迹露出来。这个事情不能大张旗鼓,你等下把你知道的,和你有相同经历的人的姓名和原籍都写下来,我会暗自派人查访。这个事情急不得,你安心在这里住下就好。”
任曦闻言,先是点头答应,又拱手表示感谢,等见到曹鹤阳起身,又连忙站起想要离开。曹鹤阳却拉住他,说:“你就住这里。有什么需要就写在纸上,会有人为你办的。我就住在东厢,不过你尽量不要离开屋子。”
任曦点头答应。
曹鹤阳回到他住的东厢,传说中从旧都带了个坤泽来明州的朱云峰正在等他,见他来了,问道:“如何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