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0 林记
夜风在耳边呼啸,刮得脸颊生疼。朱云峰抱着曹鹤阳,脚步不停,一路飞奔回安平伯府。张侍卫和张九龄在二人前后护持。到了府外,张九龄刚想敲门,张侍卫足尖一点,在院墙上稍一借力,便如一片被风裹挟的落叶,悄无声息地滑入府内。片刻后,角门打开,朱云峰手臂收得更紧,将怀中人稳稳护住,一路穿过回廊,回到自己屋内。
“阿四!”朱云峰的声音压得极低,似乎生怕惊了曹鹤阳,“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你脸好红!”
曹鹤阳的脸颊贴着朱云峰胸前的衣料,能清晰地感受到衣料下那急促而有力的心跳。每一次震动都牵扯着他胸口深处一丝难以言喻的滞闷和钝痛,但他还是摇了摇头,回应道:“没事的,只是刚刚……受了些惊吓。”说完,他微微侧过脸,避开朱云峰审视的目光,将脸更深地埋进朱云峰的衣襟里。属于朱云峰的熟悉味道,带着令人心安的沉厚气息,暂时压下了心口那股蠢蠢欲动的不适。
朱云峰将曹鹤阳小心地安置在窗边的软榻上,转头吩咐张九龄道:“九龄,去找大夫!”
“别!”曹鹤阳猛地坐直身体,抬手便按住了朱云峰的手臂,“不能让人知道我这么晚了还在你这里。”
“可是……”
“我真的没事。”曹鹤阳抬起眼,努力让唇角弯起一个安抚的弧度,“不过是受了点惊吓,气血一时不调罢了。歇口气就好。”
“真的?”朱云峰眉毛拧成了疙瘩,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曹鹤阳。
“真的。”曹鹤阳点头,转头去看张九龄,将话题转回刚刚的事情上。
“九龄。”曹鹤阳问,“刚刚那个袭击我们的人,你可看清楚了?”
“看清了,是明慧。”张九龄点头。
“你确定?”朱云峰紧张起来,“你可被他看见了?”明慧认识张九龄,若看到了张九龄,那等于暴露了他们这一行人的身份。
“我穿着夜行衣,蒙了面,又黑,他应该没看到。”张九龄笑,露出一口白牙,“离开的时候,我叔带着我们绕了三条巷子,肯定没人跟着我们。”
朱云峰点头。
曹鹤阳道:“九龄你之前说,这个明慧不过是报国寺的一个杂役,可他的身手……似乎很好。”
张侍卫沉吟道:“很好不至于,但是……很快!快得邪门。”
“九龄你之前有发现他有如此身手吗?”曹鹤阳又问。
张九龄摇摇头,说:“我同他只是认识,赌钱的时候见过两三次,他的身手……一来我当时没太注意,二来这种杂役会些粗浅功夫也正常,因此我当时没太放在心上。”
曹鹤阳点头,刚想说话,手里突然被塞进了一个茶盏。原来是朱云峰倒了一盏热茶过来。
“阿四,你暖暖手。”朱云峰说。
温热的瓷壁触碰到指尖,激得曹鹤阳微微一抖。他拢住了茶盏,感受着暖意透过薄薄的瓷壁渗入掌心,沿着经络缓缓蔓延,稍稍驱散了四肢百骸里那股顽固的阴冷。曹鹤阳垂下眼睫,盯着茶盏中沉沉浮浮的深褐色叶片,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的视线,也将心底翻腾的某种猜测蒸腾得更加清晰。
报国寺秘库角落里堆积的东西,那散发着奇异甜腻气味的膏状物,他总觉得自己似乎曾在某处极其久远的记忆缝隙里,惊鸿一瞥地看到过。
“阿四,怎么啦?”朱云峰问,“怎么走神了?是哪里难受吗?”
曹鹤阳摇摇头,说:“没有。”随后他说了自己刚刚乍现的灵光,又补充道:“可惜我记不太清楚了,等回头我再翻一翻家中的古籍和前人笔记。”
朱云峰安慰他道:“一时想不起来也无妨,没关系的。”
张九龄有些懊恼道:“可惜那明慧身法太快,我发现他的时候已经来不及示警了,否则说不定来得及把那东西带出来一点,说不定就能查验出些许端倪。现在倒好,今夜打草惊蛇,再想摸进报国寺恐怕是难如登天。”
朱云峰有些烦躁地抓了抓后脑勺,说:“这个明慧……别让我再遇到。”
曹鹤阳微微一笑,说:“倒也不必懊恼。”说完从怀里摸出一个瓷瓶,“这是我刚刚趁乱带出来的。”
“阿四!”朱云峰又惊又喜,“你怎么不早说?”
“你刚刚让我说话了吗?”曹鹤阳没好气地瞪他一眼。
朱云峰缩了缩脖子,说:“我那不是担心你嘛!再说了……”话没说完又被曹鹤阳白了一眼,意思是张侍卫和张九龄还在,让他收敛些。
朱云峰便不再说话,专心去看那个瓷瓶。这瓷瓶约莫三寸高,粗看就是个普通的细颈瓷瓶,同其他的没什么两样。瓶身素净无纹,只在瓶底用极其细巧的笔触,烧制着两个篆字——林记。
朱云峰伸手细细抚摸瓷瓶,只觉得触手温润,确实是好东西,其他就看不出什么来了。
“林记……”他喃喃道,“阿四,你听说过吗?”
曹鹤阳摇了摇头,突然又顿住了,看向朱云峰说:“其瓷胎骨匀薄,釉色如脂,叩之清越……大饼……这……这莫不是江南林氏的家窑?”
“啊?”
“江南林氏,也曾经煊赫一时。他家自前朝起家中代代家主就酷爱瓷器,因觉得外面烧制的瓷器不得自己的心意,干脆建了家窑。那窑厂出产的瓷器,只供林家自己使用或者赠给亲朋好友,任你有千金也难买。当时江南有‘林窑一片瓷,良田十亩值’的俚语流传……”说到这里,曹鹤阳顿了顿,说:“林家煊赫一时,后来在太宗朝败落了,因为……林家是梅妃的母家。梅妃则是……”
“是我曾祖,成王的生母!”朱云峰长叹一声,“这事儿怎么又牵扯进林家了。”
曹鹤阳说:“我记得听祖母讲过,当年梅妃殉后,林家就很是低调。家中男子再无人出仕,只是……”
“我知道。”朱云峰说,“娘也说过。太宗皇帝迁都的时候,林家本是第一个响应的,可不知为什么,后来却没有迁往都城。再后来……有御史弹劾林家奢靡成风,太宗皇帝虽然没有处置,可这种事情,下面有的是人会看风向,也有的人是人愿意做那把刀。林家当时在官场中又无人,岂非任人宰割,就这么……彻底败落了。”
书房里一时陷入沉默,只有烛火燃烧发出的细微噼啪声,以及众人压抑的呼吸声。窗外更深露重,寒气仿佛能透过窗棂缝隙无声地渗进来。
良久之后,朱云峰才长叹口气,说:“阿四你说起,我也想起来,我记得我娘库房里好像有一套林记烧制的茶具,但我娘从来不用。现在想来,大约是从成王那里传下来的。回头倒是可以寻个理由拿出来看看,和这瓷瓶比较一下,看看到底是不是林记的。”
曹鹤阳却摇了摇头,说:“没必要。”
“嗯?”
“这瓷瓶太新了。”曹鹤阳说。
“啊?”
“不管这个林记是不是从前那个林记,但肯定不是从前的旧物,而是新烧制的。”曹鹤阳说。
“那这林记……”
“照理说,林家败落后必然无力再维持家窑。”曹鹤阳说,“可当年的那些匠人总也要吃饭,说不定就有人将手艺传了下来。至于这些瓷瓶为什么会出现在报国寺……我们定然也是要查的。只是……”
“什么?”朱云峰问。
“大饼……你记不得记得你说过,我们回都城的时候,孟家有船跟着我们。”曹鹤阳说,“他们从旧都运了一批瓷器回来。”
朱云峰眼睛一亮,说:“所以……阿四你是觉得孟家从旧都运回来的……是林记的瓷器?”
“很有可能。”曹鹤阳说,“若非如此……何必千里迢迢从旧都运瓷器回来?”
“那这件事……”
曹鹤阳说:“瓷器的事情只能从旧都着手。”
朱云峰立刻自告奋勇,说:“娘在旧都有铺子,我……”
曹鹤阳又气又好笑,说:“被娘知道你就这么把她豁出去,她定然要跟你急的。”
朱云峰说:“不会的。她现在有麦麦了,其他万事都不管。怎么会在意这种事儿。”
听朱云峰提到儿子,曹鹤阳眼里透出一片温柔,他顿了顿继续说:“这个事情,我想告诉宁王,还有……太子。”
“啊?”朱云峰瞠目结舌,“告诉宁王也就算了,太子?他……他不是怀疑你是宁王的人吗?你告诉他,他会信?”
“林家……牵扯到梅妃,牵扯到成王。”曹鹤阳说,“不管他信还是不信,都得去查一查的。”
“那……”
“他们兄弟俩,在旧都总比我们有办法。”曹鹤阳说,“还有就是……也可以趁这个机会看一看,太子同孟皇贵妃之间,到底是不是铁板一块。”
曹鹤阳说到这里,忽觉胸腹间有些闷滞,喉头一甜,“哇”的吐出一口血来。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