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3 山雨
车轮碾过平整的青石板,发出规律而沉闷的声响。夕阳的余晖透过雕花车窗的缝隙,在相对而坐的两人身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车厢内弥漫着淡淡的、属于曹鹤阳的清雅兰香,混合着朱云峰身上微微的茶香,形成一种令人心安的静谧,却又压不住那份从宫闱深处带出来的凝重。
曹鹤阳微微垂着眼睫,白皙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官袍袖口的云纹,朱云峰知道这是他思考时下意识的动作。
“阿四……”朱云峰低沉的声音打破了沉默,“陛下他……刚刚又是让我袭爵,又是给你升官……怕是……”
曹鹤阳抬起眼,清亮的眸子里沉淀着与年龄不符的洞察。他微微勾起唇,问朱云峰:“怕是什么?”
“我总觉得这天上不会无缘无故掉馅饼。”朱云峰说,“反正我觉得不对劲。”
“是啊!”曹鹤阳点点头,“陛下倒是大方得很。又是下旨命你承袭安平伯的爵位,又擢升我为正六品翰林院侍讲……这泼天的富贵与恩典砸下来,你都觉得不对劲了,是不是?”
朱云峰浓黑的眉毛紧紧锁起,放在膝上的手不自觉地握成了拳,声音发紧,他问道:“阿四,这是不是意味着……这趟西南之行,九死一生。陛下是在用爵位和官位,给我们提前铺下后路?”
“与其说是铺路,不如说是押注。”曹鹤阳说。
“押注?”
“他在赌。他在怕。”曹鹤阳语气冷静,近乎残酷。“陛下年逾古稀,又中过毒,铁打的身子也要熬不住的,他怕是很清楚自己已是强弩之末。”
“你的意思是……他觉得自己随时可能……”朱云峰伸手在脖子前比划了一下。
曹鹤阳点头,说:“是。他怕自己等不到我们回来,也等不到他想知道的结果。”
“他想知道什么?”朱云峰皱眉,“他想查永王,所以派我们去西南。可是无论永王有没有问题,他都可以防备着西南,这事儿也不必等我们回来吧!”
“他要防的……是康王。”曹鹤阳说。
“啊?”
“永王……是陛下的侄子,陛下允他永王府世袭罔替,对他优待有加。”曹鹤阳说,“无论如何,陛下都没有对不起永王的地方。永王若是拥兵自重,甚至有谋反之心,那在道义上是站不住脚的。失了大义,没有人会跟随他。”
“那你说康王……”
“康王就不一样了。”曹鹤阳叹了口气,“康王背后有孟氏,甚至还可能有永王,若果真如此的话,那他比孟氏还要凶险百倍。”
“所以陛下要我们去西南,不是去查永王?”朱云峰总算转过弯来,“而是要去查……永王和康王之间……有没有什么瓜葛。”
“这一趟……想来凶险非常。”曹鹤阳说,“我担心……”
“阿四,别怕!”朱云峰伸出手,越过车厢内窄小的空间,紧紧握住曹鹤阳的,“有我在。我们俩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了,还有什么好怕的。何况……这次我们在一起。”
“嗯!”曹鹤阳应了一声,反手回握住朱云峰,传递着无声的力量与安抚,“无论发生什么,有你,有我,我们并肩同行。”
马车缓缓驶入安平伯府气派的朱漆大门。二人下车后穿过回廊,径直来到陈夫人居处。陈夫人早已得到消息,摒退了左右,只留了两个心腹在门口守着。
“回来啦!快坐下!”陈夫人抬手免了二人行礼,直入主题,“陛下召见你们,所为何事?”
曹鹤阳于是将皇帝陛下升爵赐官,命他们年后西南揽胜的事情,简明扼要地说了一遍。
陈夫人听完,沉默片刻,保养得极好的手指轻轻敲击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
“陛下的心思……我明白。”她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自有一股力量,“确实如小四所说,这泼天的富贵说明这一趟西南之行危险重重,不过……我倒不觉得他在赌。”
“娘……你的意思是……”
“我觉得他在托孤。”
“啊?”曹鹤阳惊讶出声,“托孤……给……我们俩?”
陈夫人缓缓摇头,说:“与其说是给你们俩,不如说是给安平伯府和邵宁郡主府。”
曹鹤阳皱眉思索片刻,突然理解了陈夫人的意思。
“娘的意思是说……陛下是担心康王确实和永王有勾结,所以让大饼承袭爵位,又给我升官,就是为了万一有那么一天兄弟阋墙,希望我们两家站在太子身后?”
陈夫人点头,说:“小四你果然是聪明孩子,一点就透。”她一边说一边瞥了朱云峰一眼,见他眼观鼻鼻观心,一副认真的样子,但显然压根儿没弄清楚状况。
叹了口气,陈夫人继续道:“我们好歹姓朱,虽然爵位低微,但也是宗室。邵宁郡主就更不用说了。万一以后事有不谐,我们两家加在一起,怎么都能跟康王斗一斗。”
“跟康王?”朱云峰惊讶道,“不应该是永王吗?”
“永王……”陈夫人眼中寒光一闪,“永王在西南盘踞已久,根深蒂固,绝非易于之辈。可是也正因为永王府久居西南,在都城不说毫无根基,但也不配我们俩家一起对付他。”
“那……”
“小饼!你如今终于要袭爵了,以后你就是名正言顺的安平伯了。”陈夫人眼眶微红,“这次去西南,你一定要多听小四的话知道吗?他思虑周全,为人谨慎,你遇到事情一定要听他的,多想想,不许脑子发热,知道吗?”
“娘,您放心。”曹鹤阳道,“西南之行我们必然步步为营,我会看着大饼,不会让他逞强的。”
“好孩子,有你这句话,娘就放心了。”陈夫人柔声道,“至于西南那边……陈家在那里也有些小生意,可以……”
“娘……”曹鹤阳摇了摇头,“不要做任何多余的动作,一切照旧就可以了。”
陈夫人愣了下,随即点了点头,说:“也好,你们毕竟年后才出发,这么早打草惊蛇不好。”说完这句,她又道:“家里的事情,你们不用担心,哼哼和麦麦,我都会照顾好的。郡主那边,我也会时时看顾。”
“娘!”曹鹤阳心中一暖,忍不住感慨万千。上一世自己这位婆母将她的聪明才智都用在磋磨自己上,这一世……他俩终于可以一致对外了。
“傻孩子!”陈夫人笑了笑,“我孙子,我自然是要好好看顾的。你们尽管放心去,但记住,务必全须全尾的回来。”
“娘,你放心!”朱云峰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我保证,一定带着阿四,全须全尾地回来。”
时间在紧张的筹备与暗流涌动的朝局中悄然滑过半月。皇帝的身体时好时坏,朝堂表面上不显,但暗地里人心浮动,各种揣测传言如水面下的暗礁,悄然浮现。
这一日,是曹鹤阳生辰的前一日。他如今已经是正六品的翰林院侍讲,又是郡主嫡孙,前程远大,生日自然是要大办的。可生辰这么特殊的日子,朱云峰又怎么会放过。于是在曹鹤阳生辰前两日,他以“得了几本孤本古籍,似是前朝医典,关乎南疆,请小曹大人务必帮忙参详”为名,硬是将曹鹤阳“请”到了安平伯府。理由冠冕堂皇,任谁也挑不出错去,只当曹鹤阳去安平伯府是去办公务的。
安平伯府后花园,假山上的凉亭被毡布围成的精致暖阁。没有喧嚣的宾客,没有繁复的礼仪,只有几盏温暖的宫灯,一桌符合曹鹤阳口味的精致小菜,一壶温得恰到好处的梨花白。天上繁星点点,让人见而忘忧。
“阿四!”朱云峰为曹鹤阳斟满一杯酒,“我知道这里曾是我俩的伤心地。我今日在这里给你过生辰,就是想让你以后想起这里时,都是开心的事儿。那件事儿没有发生过,哼哼和麦麦都好好的,我俩也好好的,好不好?”
曹鹤阳心中柔软,烛光映着他带笑的眼,温柔得能将人溺毙。他轻轻点了点头,说:“我明白你的意思。自从……自从两个孩子降生后,我已经不再害怕这里了。”
朱云峰闻言唇角勾起,撒娇道:“可惜我只能找借口把你‘诓’来,不能正经给你过生辰。”
“又说胡话。”曹鹤阳没好气地白他一眼,“明日我生辰宴的帖子,不是第一个给你送过来的吗?”
“那怎么能一样呢!”朱云峰道,“我就想和你安安静静地待着,咱俩……不对,咱俩加上两个小崽子,咱们四个一起过生辰。”
曹鹤阳端起酒杯,浅啜一口,清甜的酒液滑入喉中,暖意直达心底。
“我也希望只和你过。”他声音温润,带着浅浅的笑意,“比那些虚礼应酬好上千百倍。只是……”他眼中流露出一丝真实的遗憾,“现在的我俩还身不由己。”
“等以后,一定可以。”朱云峰说着夹了一块鲇鱼,仔细剔了刺,放到曹鹤阳碗里,“快尝尝,我特地让厨房找的江南厨子,这条鱼也是费了好大功夫才弄到的,手艺还不错。”
曹鹤阳咬了一口,点头道:“真的很不错。”二人谈谈讲讲,话题自然转到朝局上。
“说起来……”曹鹤阳问,“那个消息你听说了吗?”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