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声波
  龙凤楼里人声鼎沸。巨大的水晶吊灯下,蒸笼冒着滚滚白气,点心车穿梭在铺着红桌布的圆桌间,推车阿婶的吆喝声、茶客的谈笑声、杯盘碰撞声交织成一片喧嚣的市井交响。
  靠窗的卡座位置稍显僻静。朱云峰穿着他那件半旧的夹克,与周围衣着光鲜的食客格格不入。他面前的青花瓷茶杯里,琥珀色的茶汤早已凉透。
  朱云峰对面坐着一个中年人,他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藏青色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容,殷勤地替朱云峰斟茶。
  “张生你真是神通广大。我SIB那部电话,整一年冇响过,你都可以查到号码。”朱云峰目光锐利,嘴角扯出一个没什么温度的弧度。昨天,他接到宏利地产张志强的电话,而对方居然约他来这里饮茶。
  “朱Sir,饮茶,饮茶。”张志强将小巧的紫砂壶放下,笑容可掬,“真是冇想到,有朝一日可以同西九龙重案组的神探朱Sir坐在一起饮茶。”
  朱云峰端起凉透的茶杯,指尖感受着冰凉的瓷壁,嘴唇抿了起来。
  张志强脸上笑容不变,眼神却深了些,低声道:“朱Sir你的大名,圈内谁不知道?以前你在西九龙重案组,破那单连环金铺劫案,威到爆!只不过我张志强是小人物,冇机会认识英雄。”他身体微微前倾,“不过世事难料,如今朱Sir坐镇SIB,我这个小人物,不但有机会认识英雄,还要麻烦英雄帮个小忙。”
  “重案组……”朱云峰捏着茶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指节微微泛白,脸上的肌肉也僵硬了一瞬。他垂下眼,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梗,声音低沉下去,“都是过去的事情了。现在我是SIB督查,专门处理……那种案子的。” 他抬起头,目光重新锁定张志强,“张生想我帮咩忙?”
  张志强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些,换上一种推心置腹的表情。
  “朱Sir是明白人,我就开门见山了。福昌唐楼那单CASE……我知是你接手的。那栋楼,邪门啊!”他夸张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鬼哭鬼叫,还有住户中邪,搞到人心惶惶。我们公司呢,也想帮住户改善环境,现在这个情况……我们真的很担心啊!”他身体靠回椅背,指尖轻轻敲着桌面,“鬼的事情,人是冇办法的,勉强不来。不过现在这样,影响好大,传媒又追着咬,对住户对公司都不好。”
  他顿了顿,观察着朱云峰的表情,然后像是下定了决心,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一个厚厚的牛皮纸信封。信封没有封口,能看到里面一沓崭新的千元大钞边缘。他动作自然地将信封沿着光滑的桌面,推到朱云峰面前的茶杯旁。
  “朱Sir你是专业人士,”张志强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暗示,“这种古怪,怎样定性,怎样平息舆论……你最有经验啦!这里……是给SIB的茶水费,大家辛苦,总要饮杯茶。”
  朱云峰的目光落在那信封上,停留了两秒。厚实的触感,目测至少两万。他没有立刻去碰,只是抬起眼皮,看向张志强。张志强的眼神里带着期待,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朱云峰忽然咧开嘴,露出一个带着点痞气的笑容,伸手拿起了那个信封。就在张志强眼中闪过一丝得色时,朱云峰手腕一转,动作流畅地将信封又推了回去,稳稳地停在张志强面前的茶杯旁。
  “规矩我懂,张生。”朱云峰端起自己那杯茶,一饮而尽,“先办事,后收钱。饮茶就饮茶,不要搞这么多事。放心,SIB会妥善处理的。” 他放下空杯,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张志强上方投下一片阴影,“我还有事做,走先。今日多谢张生的茶。”
  说完,不等张志强反应,朱云峰转身,大步流星地穿过喧嚣的茶楼大堂,消失在人流中。
  张志强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他盯着那个被推回来的信封,眼神阴沉下来。
  推开SIB办公室沉重的门,那股混合着灰尘和陈年纸张的熟悉味道扑面而来。朱云峰一眼就看到曹鹤阳又坐在那张多出来的椅子上,手里正翻看着一份文件,鼻梁上的金丝眼镜反射着窗外透进来,被档案山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光线。
  听到开门声,曹鹤阳头也没抬,只是抬起手腕,看了一眼那块价值不菲的腕表。
  “十三点三十七分,”他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午休时间已经过了半个钟。朱Sir,你又迟到。”
  朱云峰翻了个白眼,懒得跟他废话。他径直走到自己桌前,脱下夹克扔在椅背上。拉抽屉,拿香,点火,动作一气呵成。双手持香,对着关公像,依旧是那套郑重的仪式:三拜,无声默祷,插香。香烟袅袅升起,在布满灰尘的光柱里盘旋。
  做完这一切,他才拉开椅子坐下,后背的肌肉因为茶楼里绷紧的神经和此刻放松而隐隐作痛。他看向曹鹤阳,没绕弯子,直接道:“查到了,宏利地产跟那个张志强,九成九有问题。”
  曹鹤阳终于从文件上抬起头,透过镜片看着他:“怎么讲?”
  “个扑街今日请我去龙凤楼饮茶,”朱云峰嗤笑一声,“讲咩久仰大名,又讲唐楼的鬼一般人搞不定,想我妥善处理。”他身体前倾,压低声音,“他还想塞个信封给我,厚厚一沓……”朱云峰一边说一边伸出两根手指,“最少两万块。”
  “那你怎么不收?”曹鹤阳问,语气里听不出是赞许还是质疑。
  “收?”朱云峰冷笑一声,眼神锐利,“酒楼是他选的地方,不知道有冇人躲在哪里影相?收了就黄泥落裤裆,怎么都讲不清了。我推回给他,讲‘先办事后收钱’,先稳住他。”他顿了顿,补充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无端端塞钱,肯定有问题。”
  曹鹤阳看着朱云峰,镜片后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几秒,似乎在重新评估这个看似冲动鲁莽的警察。他微微点了点头,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个极其微小的弧度,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嗯,”他淡淡地应了一声,没有多余的评价,但眼神里的那点审视似乎淡去了一些,“你也不笨。”
  朱云峰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评价噎了一下,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曹鹤阳没理会他的表情,放下了手中的文件,弯腰打开了他脚边那只精致的小皮箱。他从里面拿出一个约莫巴掌大小的银灰色金属盒子。盒子表面布满了细密的散热孔,一侧伸出一根类似收音机天线的金属杆,可以调节角度。盒子顶部有几个简单的指示灯和旋钮开关,看起来像是某种老式的电子仪器。
  “这个,”曹鹤阳将仪器放在桌上,推给朱云峰看,“我找电子工程系的同事帮忙做的。简易次声波发射器。”
  朱云峰疑惑地看着那个古怪的盒子:“咩啊?咩声波?”
  曹鹤阳没解释,直接打开了仪器的一个开关。盒子内部传来极轻微的嗡鸣,指示灯亮起微弱的红光。他调整了一下天线角度,将其对准了朱云峰。
  几乎在仪器启动对准的瞬间,朱云峰的心脏猛地一跳!一股毫无来由的强烈心悸感攫住了他。朱云峰觉得胸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闷又慌,呼吸都变得有些不畅。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惧感如同冰冷的潮水,毫无征兆地从脚底升起,瞬间蔓延全身。他下意识地想后退,身体绷紧,眉头紧锁,眼神里充满了惊疑和不适。
  “怎么回事?”他开口,声音都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曹鹤阳立刻关掉了仪器开关。嗡鸣声消失,指示灯熄灭。那股诡异的心悸感和恐慌感如同退潮般迅速消退,但残留的不适感还在朱云峰的胸腔里微微震荡。
  “感觉如何?”曹鹤阳平静地问,仿佛刚才只是进行了一个普通的实验。
  朱云峰深吸一口气,压下那股残留的烦躁,眼神凝重地盯着那个不起眼的金属盒子:“心慌……不知道为咩,但是好慌。”
  “就是这种感觉。”曹鹤阳点点头,拿起那个盒子,“次声波,频率低于20赫兹,人耳听不到。当频率低到16赫兹以下,”他指了指朱云峰的胸口,“会令你的内脏产生共振,尤其是心脏同肺部。不需要你听到,你的身体会直接感觉到强烈的压迫感,会觉得心慌焦虑。严重的,会产生幻觉,觉得身边有什么东西,或者见到‘鬼影’。”他放下盒子,目光透过镜片看向朱云峰,“唐楼的住户觉得心绪不宁,成日觉得身边有古怪,甚至‘见鬼’,未必真是撞邪。可能只是有人,在暗地里放了这样的机器而已。”
  朱云峰看着那个银灰色的小盒子,又摸了摸自己还有些发闷的胸口,眼神变得锐利起来。人为的恐惧,比虚无缥缈的鬼魂,更真实,也更恶毒。
  “叮铃铃铃——”
  就在此时,一阵极其刺耳响亮的电子铃声毫无预兆地在安静的办公室里炸响。声音之大,吓得朱云峰差点从椅子上弹起来,手瞬间按在了腰间。
  只见曹鹤阳面不改色,弯腰打开皮箱,从里面拿出一个沉甸甸、通体黑色、足有半块砖头大的移动电话——大哥大。他熟练地拉出长长的天线,按下了接听键。
  “喂?是我。”他对着话筒说道,声音沉稳。
  朱云峰看着这部大哥大,再看看曹鹤阳身上那身价值不菲的行头,想起前晚那辆宝马E38,忍不住在心里又狠狠腹诽:操!大学教授……开宝马,用大哥大,冇天理啊!
  曹鹤阳听着电话,眉头微微蹙起,简短地应了几声:“嗯。知道了,” 他拿出随身的记事本和一支钢笔,快速记下几个字。然后挂断电话,收回天线,将大哥大放回皮箱。
  他站起身,迅速合上皮箱,拎在手里,目光转向还在腹诽的朱云峰,语气不容置疑道:“跟我走!”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