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踪迹
  午后的鸭寮街,空气里弥漫着焊锡的焦煳味、陈年电子元件的灰尘气,还有廉价塑胶被阳光暴晒后散发的微臭。狭窄的街道两旁挤满了售卖二手电器、零件、音响的铺头,花花绿绿的招牌层层叠叠,各种语言的吆喝声、拆卸零件的叮当声、劣质音响放出的震耳音乐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的喧嚣。
  曹鹤阳那辆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黑色宝马E38艰难地停在街口。他下车,依旧西装笔挺,拎着那只小皮箱,眉头微蹙地避开地上的一滩油污。朱云峰紧随其后,夹克敞开,锐利的目光扫过两旁林立的铺头招牌。
  “佳佳电子”的招牌歪斜地挂在其中一家铺面的上方,红底白字,蒙着厚厚的灰。铺面很小,里面堆满了各种电子垃圾,有拆开的电视机壳、裸露的电路板、成捆的电线、生锈的散热片……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一个穿着沾满油污T恤,头发乱糟糟的年轻人正埋头在一个放大镜下捣鼓一块电路板,嘴里还叼着半根烟。
  “波仔?”曹鹤阳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铺子里劣质音响的轰鸣。
  年轻人抬起头,露出一张带着黑眼圈的脸。他推了推滑到鼻尖的眼镜,看清来人,尤其是曹鹤阳那身行头后,眼神里闪过一丝警惕和茫然。
  “哪位?”
  曹鹤阳没说话,侧身让开。朱云峰上前一步,掏出证件在波仔眼前亮了一下。
  “差人。问你点事。”
  波仔脸上的警惕瞬间变成了紧张,他慌忙掐灭了烟头,站起身,双手在脏兮兮的裤子上蹭了蹭。“阿Sir……有……有咩事?”
  “你是不是帮人做过一部声波机?”朱云峰开门见山,刚刚在来的路上,曹鹤阳已经将大致情况同他讲了。他目光如炬地盯着波仔,问道:“可以发出人听不到,但会令人心慌的声波。”
  波仔眼神闪烁了一下,喉结滚动,咽了口唾沫。
  “我……我不知你讲咩……”
  “不要耍花样。”朱云峰声音冷了下来,带着压迫感,完全看不出来是在诈波仔,“我们查到一个零件编号,有你的购买记录。那部机就是你做的,是不是?”
  波仔额头开始冒汗,眼神飘忽不定。他看了看一脸冷峻的朱云峰,又看了看旁边眼神同样锐利的曹鹤阳,心理防线终于崩溃。
  “是……我……我是做了一部……”他声音发虚,“但……但他讲是用来赶老鼠的!他讲那些老鼠好犀利,普通方法赶不走!我唔知他用来吓人,相信我阿Sir!”
  “那部机器多大?”曹鹤阳追问。
  “好大的!”波仔用手比画了一下,足有半米多高,“好似旧式电视机那么大!功率好劲的!他讲要覆盖成个车间……”
  曹鹤阳皱眉,压低声音对朱云峰说:“足够覆盖两层楼。”
  朱云峰从夹克内袋里掏出一张照片,是宏利地产张志强的半身照,直接怼到波仔眼前,问道:“是不是这个人?”
  波仔眯着眼,凑近照片仔细看了看,然后很肯定地摇头:“不是!不是这个人!那个叫我做机器的人,四十多岁,生得好大只,好结实的。皮肤好黑,讲话粗声粗气。啊……我听人家叫他做‘阿生’”
  离开鸭寮街,坐回宝马宽敞舒适但气氛有些凝滞的车厢里。朱云峰靠在副驾驶的真皮座椅上,手指无意识地敲着车窗边缘,眉头紧锁。
  “阿生……阿生……”他喃喃自语,线索有了,但范围还是太大。
  “喂,”朱云峰忽然转头,看向正在启动车子的曹鹤阳,“借电话用下。”
   曹鹤阳握着方向盘的手顿了一下,侧过头,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带着一丝询问。
  “查人。”朱云峰言简意赅,朝他伸出手,“要快。放心啦!我又不是要打长途。”
  曹鹤阳沉默了几秒,似乎在评估。最终,他还是从放在后座的小皮箱里拿出了那部沉甸甸的黑色大哥大,递给了朱云峰。
  朱云峰接过这价值不菲的“砖头”,手指感受着它沉甸甸的分量和冰凉的塑料外壳。他熟练地拉出长长的天线,手指在硕大的按键上飞快地按下一串号码。
  “喂?阿强?我是烧饼。”朱云峰对着话筒,声音恢复了警察特有的那种干脆利落,“帮我查个人,花名或者真名带‘生’字,四十岁左右,大只,皮肤黑,可能是地盘工或者……物业维修!”
  曹鹤阳闻言眉头挑了挑,但他却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目视前方,平稳地驾驶着车子汇入车流。
  朱云峰讲完了第一个电话,手指又飞快地按下另一串号码。
  “阿King?我烧饼!帮我查下深水埗福昌唐楼的维修记录,重点是最近半年边个维修工负责电梯同管道!要快!查到即刻Call我!”他报出了曹鹤阳大哥大的号码,“好,等你消息!”
  接着是第三个电话,打给西九龙警署资料科的老熟人。短短几分钟,几个关键电话打完。朱云峰将大哥大递还给曹鹤阳,身体靠回椅背,闭上眼睛,手指揉着眉心。“搞定。等消息。”
  曹鹤阳接过电话,随手放到中央扶手箱,镜片后的目光瞥了朱云峰一眼。这个看似冲动鲁莽的警察,在动用关系和资源时,展现出的是惊人的效率和精准的直觉。他沉默地开着车,没有发表评论。
  不到十分钟,大哥大刺耳的铃声骤然响起!曹鹤阳将车靠边停下,朱云峰立刻接起。
  “喂?……嗯!……陈大生?花名‘大只生’?……大发物业……今日休息!好!地址!”朱云峰眼中精光一闪,将电话夹在肩膀上,冲曹鹤阳比画了一下。
  曹鹤阳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从自己的记事本上撕下一页,连同笔一起递给他。
  朱云峰记下了一个位于深水埗旧区的地址。
  “多谢!”他挂了电话,将纸条拍在曹鹤阳面前的仪表台上,声音带着一丝兴奋和紧迫感,“大角咀福全街,旧唐楼天台屋!”
  大角咀福全街的旧唐楼比福昌唐楼更加破败拥挤。狭窄的楼梯陡峭昏暗,墙壁上贴满了各种通渠、搬家、刻章的小广告,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和饭菜混杂的油腻气息。两人一路爬到顶层,再攀上一段锈迹斑斑的铁梯,才来到天台。
  天台一角,用铁皮和石棉瓦违章搭建了一个低矮的棚屋,门口堆放着一些废弃的电器零件和几盆蔫头耷脑的植物。
  朱云峰示意曹鹤阳稍候,自己上前,用力拍了拍那扇薄薄的、漆皮剥落的木门。“陈大生!开门!差人!”
  里面没有任何回应,死寂一片。
  朱云峰眉头一拧,侧耳倾听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厉色。他后退半步,猛地一脚踹在门锁位置。
  “砰!” 一声闷响,门锁应声而开。
  就在门被踹开的瞬间,一个黑影如同受惊的野兽,猛地从昏暗的屋内冲了出来,正是一个皮肤黝黑、身材壮硕的中年男人。他满脸惊惶,眼神凶狠,目标明确地朝着天台唯一的出口——铁梯方向狂奔。
  朱云峰早有防备,低喝一声:“站住!”同时伸手去抓他的胳膊。
  然而男人的冲势太猛,而且显然熟悉这狭窄的环境。他根本不与朱云峰纠缠,肩膀狠狠一撞,试图将挡路的朱云峰撞开!朱云峰被撞得一个趔趄,但反应极快,反手就去扣他的手腕!
  就在这电光火石间,阿生看到了站在铁梯口的曹鹤阳。他以为曹鹤阳是故意站在那里堵他的,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根本不管对方是谁,借着前冲的惯性,用尽全身力气,狠狠一掌推在曹鹤阳的胸口。
   曹鹤阳猝不及防,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撞来,他闷哼一声,整个人完全失去平衡,像断线的风筝一样向后倒去,肩膀重重地撞在锈蚀的铁梯边缘凸起的一截尖锐角铁上。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沉闷的骨肉撞击声清晰响起。
  曹鹤阳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剧痛让他眼前发黑,额头上冷汗瞬间就冒了出来,身体顺着铁梯的坡度向下滑落了一小段,才勉强用手抓住旁边的扶手稳住,但左肩处传来的剧痛让他几乎无法呼吸,整个左臂都软软地垂了下来,完全使不上力。
  “扑街!”朱云峰眼见曹鹤阳被推倒受伤,怒火腾地烧起,立刻就想拔腿去追已经趁机冲下铁梯的男人。
  “嘶——” 曹鹤阳靠在冰冷的铁梯上,右手死死按住左肩,额头上全是冷汗,脸色白得吓人。他努力想爬起来,但似乎牵动了伤口,发出一声痛呼。
  朱云峰脚步猛地顿住,回头看向曹鹤阳。看到他痛苦的表情和无力垂落的左臂,尤其是肩膀处西装布料似乎瞬间就洇湿了一小片深色。朱云峰挣扎了一下,抓人重要,但眼前这个人……
  “顶你个肺!”朱云峰狠狠骂了一句,放弃了追击,迅速冲到曹鹤阳身边蹲下,“怎么样?伤到哪里?骨头?”他不敢乱动曹鹤阳的肩膀,眼神里带着焦急。
  “唔知……好痛……”曹鹤阳吸着冷气,声音虚弱。
  “忍下!”朱云峰当机立断,小心翼翼地架起曹鹤阳没受伤的右臂,“去医院!”他扶着曹鹤阳艰难地站起来,一步一步往下挪。
  “那个人……”
  “放心!”朱云峰语气斩钉截铁,“等下我就Call这一区所有手足,他走不脱的!”他一边说,一边尽量平稳地扶着曹鹤阳往下走。
  曹鹤阳没再说话,只是艰难地点了点头,信任朱云峰在这方面的能力。只是有件事……他喉头滚动几下,但到底还是没有把话说出口。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