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晨光共话
曹鹤阳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微微收紧,指尖下的皮革传来真实的触感,试图压下心头那阵因被戳破身份而掀起的惊涛骇浪。他透过后视镜,看到朱云峰脸上那毫不掩饰的得意笑容,甚至带着点孩子气。他那双似乎总是充满暴躁和阴霾的眼睛此刻亮晶晶的,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大秘密。
莫名其妙地,曹鹤阳竟觉得这人……有几分可爱。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把他自己吓了一跳!可爱?他用这个词来形容一个动不动就拔枪、满口粗话,还迷信得要命的警察?他一定是熬了整个通宵,精神错乱了!他猛地收回目光,专注地盯着前方空荡的街道,仿佛能盯出一朵花来,耳根却不受控制地微微发热。
为了掩饰这瞬间的失态,他生硬地转移话题,声音比平时更冷了几分,问道:“去哪里吃啊?这个时间,我平时还没起身呢!”
朱云峰似乎没察觉他的异样,或者说察觉了但懒得深究。他舒服地靠在副驾驶的真皮座椅上,大手一挥:“前面调头,去西贡!我知道有间铺头,这个时间应该刚开!”他见曹鹤阳脸上闪过一抹“吃个早餐要不要跑那么远”的无语,嘿嘿一笑,补充道,“你不是好累咩?不如我来开车,你眯一阵?”
曹鹤阳瞥了他一眼,实在无法想象自己在这辆精心保养的车里睡着,而让这个看起来就毛手毛脚的家伙掌握方向盘的情景。他面无表情地拒绝了:“不用,指路。”
宝马E38沿着逐渐苏醒的街道,一路行驶。当车子终于停在西贡海鲜街附近的露天停车场时,天光已经大亮。清晨的阳光洒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空气里弥漫着咸腥的海风味道。码头上,渔船轰鸣,工人们正忙着卸下最新鲜的渔获,吆喝声、讨价还价声此起彼伏,充满了生机勃勃的市井气息。
曹鹤阳看着这与半山和港岛截然不同的场景,有些怔忡。他平日的生活轨迹,几乎与这类地方绝缘。
“走啦!教授!”朱云峰倒是如鱼得水,熟门熟路地领着曹鹤阳穿梭在熙攘的人群中,最终停在码头延伸处的一个特别的位置。
那根本不是一家普通的排挡,而是一艘经过改造的旧渔船,颇具年代感。船身被刷成天蓝色,甲板上支起了遮阳棚,摆着几张简陋的木头桌椅。船头还挂着渔网和海星之类的装饰,烟火气十足。
“坚叔!照旧!两份!”朱云峰隔着老远就朝船上一位正在忙碌的老伯喊道。
老伯抬起头,看到朱云峰,露出一个爽朗的笑容:“饼仔?这么早?这位是?”他好奇地打量了一下穿着与这里格格不入的曹鹤阳。
“我朋友!大学教授哦!带他试下你的手艺!”朱云峰大大咧咧地拉着曹鹤阳在甲板边的桌子旁坐下。
曹鹤阳看着油腻腻的桌面和周围嘈杂的环境,下意识地想从口袋里拿手帕擦拭,但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他抬眼看了看正兴致勃勃跟老伯吹水的朱云峰,最终还是默默地把手放了下来。
很快,两大碗热气腾腾的海鲜粥和两碟镬气十足的豉油皇炒面被端了上来。粥里堆满了新鲜的虾、蟹肉、鱿鱼和蛤蜊,米粒熬得开花,香气扑鼻。炒面色泽油亮,面条筋道,看着就令人食指大动。
曹鹤阳看着眼前这碗堪称“豪放”的海鲜粥,拿起勺子,犹豫了一下。他想说点什么关于卫生或者胆固醇的问题,但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舀起一勺,小心地吹了吹,送入口中。
瞬间,极致的鲜甜味道在舌尖炸开!粥底绵滑,海鲜的精华完全融入其中,每一种食材都保持着刚刚断生的最佳口感,鲜美得不可思议。他愣了一下,忍不住又吃了一口。
旁边的炒面也是如此,简单的调味却因为食材绝对新鲜和火候精准,好吃得让人停不下筷子。
朱云峰一边狼吞虎咽,一边得意地瞥着曹鹤阳那细微的表情变化,含糊不清地说:“怎样?冇介绍错吧?这间铺呢,就一个字——鲜!食材新鲜,怎么做都好吃!”
一碗热粥下肚,一夜的疲惫和紧绷似乎都被熨帖了不少。海风拂面,带着阳光的温度。两人之间的气氛难得的松弛甚至算得上融洽。
曹鹤阳放下筷子,掏出手帕擦了擦嘴,沉默了几秒,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对面还在吸溜面条的朱云峰。
“我确实是张玄景的儿子。”他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朱云峰耳中。
朱云峰吸面的动作顿住了,抬起头,嘴里还叼着几根面条,眼神里带着“果然如此”的了然,随即又冒出一丝不加掩饰的好奇,心直口快地脱口而出:“你姓曹他姓张,难道你是私生子?”话一出口,他立刻意识到失言,连忙把面条吸进去,尴尬地摆手,“不好意思!我讲话不过脑。”
曹鹤阳似乎并不意外他会有此一问,神色淡然地摇了摇头,说:“不是。我跟我妈姓曹。”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远处忙碌的渔船和闪烁的海面,声音低沉下去:“我老豆做这行,泄漏天机太多……折损子孙福缘。我上面,本来有一个姐姐,两个哥哥……”他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涩意,“都冇养大。我老豆讲他命太硬,克亲。后来……他同我阿妈离婚,又坚持要我改跟阿妈姓曹,搬出去住……话这样,或者可以……挡一挡。”
朱云峰听得愣住了,他皱起眉,下意识地问:“这样…真的能挡到咩?天机诶……”他虽迷信,但也觉得这听起来有点太玄乎。
“里面好多事,好复杂的。”曹鹤阳收回目光,看向朱云峰,显然不愿在这个话题上深入。
他话锋一转,回到了案件上,说:“至于符纸……陈大生屋里那张,无论纸质、朱砂、笔触,确实是我老豆亲笔。不过这张符是画给谁的,又怎样流到阿生手上,我不知道。至于另外两张印刷符,”他语气肯定,“是仿画之后,再机器印刷的。真正有用的符,对纸张、朱砂、绘制时辰甚至绘符者的心念都有严格要求,绝对不可能直接拿去复印量产。至于张志强口中的‘大师’是谁……”他摇了摇头,“我不确定。不过以张志强的层次,按理说,应该接触不到我老豆。”
他一口气说完,像是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又像是完成了一个必要的交代。然后,他重新看向朱云峰,镜片后的目光带着一种平等的,甚至带着点期待的探究:
“我的事讲完了。你呢?”
朱云峰完全没料到话题会突然抛回给自己,拿着筷子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笑容也凝固了。他愣了几秒,随即扯出一个极其自嘲的弧度,眼神瞬间蒙上了一层灰霾。
“我?我以为我的名号你都听过啦!‘SIB扫把星’嘛!”他语气轻松,却带着浓重的苦涩,“我以前是西九龙重案组的,94年,我带整组人去围一班打劫金铺的悍匪,谁知道那班扑街不要命,拉成栋楼同归于尽。炸药一响……”他声音哽了一下,拿起旁边的冰水猛灌了一口,才继续道,“只有我一个命大,冇死成,躺了大半年。之后归队,就调去SIB咯。话是督查,整个SIB只有我一个人同成屋发霉的档案,专门处理没人要的‘古怪’案。”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紧握杯子的手,和眼底那一闪而过的痛苦,却泄露了太多东西。
沉默了片刻,他忽然抬起头,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迷茫,问出了一个埋藏心底许久的问题。
“喂,曹教授。你老豆那么灵,你……你又能同……同鬼沟通。你说,这个世界上,是不是真的有神仙,有报应?”他声音微微发颤,“我成日想……那次……是不是就因为我行动前,冇同关二哥上香……所以会搞成这样?”
曹鹤阳彻底怔住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脆弱得像迷路孩子一样的男人,看着他眼中那深不见底的愧疚和绝望,忽然之间,全都明白了。
明白了他办公室里那尊被摩挲得光滑的关公像,明白了他每次行动前那套近乎偏执的祭拜仪式,明白了他那句“你不懂”背后沉重的分量。
曹鹤阳沉默了许久。海风吹拂着他的发梢,阳光在他镜片上跳跃。他最终没有直接回答那个关于神仙和报应的问题,只是声音极轻地说了一句:“我现在懂了。”
几天后,朱云峰坐在堆满文件的办公桌后,正埋头整理着福昌唐楼一案的所有资料和证物报告,准备撰写结案陈词。他将一份份报告分类、叠放,目光快速扫过上面的文字和数据。忽然,他的动作停住了。
他的手指按在一份爆炸品处理课(EOD)出具的详细技术分析报告上。目光死死锁定了报告中“炸药成分分析”一栏。
一种极其熟悉的战栗感,毫无预兆地沿着他的脊椎猛地窜上头顶!
这个配方……这个几乎分毫不差的成分配比……
他呼吸骤然停止,手指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几乎捏不住那张薄薄的纸页。
他连滚带爬地扑向身后那堵由档案袋垒成的墙壁,发疯似的在标着“1994”的区域里翻找。
终于,他抽出了一个封面标注着“11·27西环金铺劫案爆炸现场分析”的档案袋,手指颤抖得几乎无法解开缠绕的棉线。
他粗暴地扯开档案袋,将里面泛黄的报告纸页全部抖落在桌上,开始疯狂地翻找。
找到了!EOD当年的现场炸药残留物成分分析报告。
他将两份报告并排放在一起,目光在两组几乎一模一样的化学公式和数据之间来回移动。
瞳孔,一点一点地,缩成了最危险的针尖状!
冰冷的恐惧和巨大的疑团,如同滔天巨浪,将他彻底淹没!
炸死他全组兄弟的炸药,和这次唐楼里发现的土制炸弹,成分完全一致!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