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决定
曹鹤阳的话语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块,在朱云峰心中激起了滔天巨浪,余波阵阵,让他久久无法言语。他靠在沙发上,目光有些失焦地望着天花板上柔和的灯晕,试图将那个总是带着几分仙风道骨、矜持守礼的顺景社掌门张玄景,与“告密”“清理门户”这样充满血雨腥风的词语联系起来。这其中的反差太过巨大,几乎颠覆了他对这位长辈的认知。
曹鹤阳似乎看穿了他的震动,继续用那种平静到近乎残忍的语调,剥开更多被时光尘封的残酷细节。
“阿饼,接下去我会把这个故事,完完整整地告诉你。”曹鹤阳握住朱云峰的手,“我爷爷,名叫张凤清,就是当年那二十一人中的领头者之一。他南下时,我父亲不过四五岁,年纪实在太小,便将他留在了龙虎山上。解放后,父亲也已成年。当时南下的二十一人已经被开革,父亲他下山南渡,想去寻找爷爷,尽人子之孝。然而可惜,他到港城后,辗转半年,找到的,只是爷爷早已牺牲的噩耗,以及……据说被那些幸存同门贪墨了的、属于爷爷的几件贴身法器和一本极其重要的修行札记。”
“按照我父亲的说法,他当时年轻气盛,认为那些人是欺他年少,霸占遗物,数次索要未果,反而受尽奚落。悲愤交加之下,他做了一件……彻底无法回头的事情。”曹鹤阳的声音里听不出对父亲的维护,更像是一个冷静的史官在陈述事实。
朱云峰的眉头死死拧紧,他捕捉到了曹鹤阳叙述中的一个关键点,忍不住打断,声音干涩:“所以……他当时的告密,是……诬告吗?龙虎山那边,难道就不查证?只听他一面之词?”
曹鹤阳摇了摇头,脸上浮现出一抹洞察世情的讥诮,这神情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成熟了许多。他声音很轻,很冰,说道:“阿饼,你对那些高高在上的名门正派,了解得太少了。对当时的龙虎山高层而言,‘殇脉’这群人,手段酷烈,杀孽深重,早已偏离正道,成了烫手山芋,甚至是随时可能反噬宗门的隐患。只是他们毕竟是为抗战出力,与国家而言有功,所以开革已经是最严重的处罚了。可如果他们能有一个其他的理由呢?一个能够堂而皇之、名正言顺地将这些人清理掉的理由,他们是不是就可以毫无心理负担地将那些人全部……”曹鹤阳没有说完,只是用手在自己脖子前抹了一下,随后才继续道:“至于这个理由是真是假,证据是否确凿,其实并不重要。我父亲当时的告密,无论是出于私愤,还是别的什么原因,都恰恰好,递给了他们这把最锋利的刀。”
屋里陷入了更深的寂静,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朱云峰感到一阵寒意从脊椎升起。他并非不懂人情世故,但如此赤裸裸的、借刀杀人的门派倾轧,依旧让他感到不适。
“所以,‘殇脉’现在重现江湖,是来找你父亲……报仇的?”朱云峰的声音低沉下去,他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这不再是简单的罪案,而是绵延了数十年、掺杂着血与火的宿怨。
“应该是的。”曹鹤阳肯定道,但他眼中也有一丝不解,“只是我不清楚,为什么他们等了这么久。这件事,已经过去太多年了。如果要报仇,为什么不早点报仇,为什么要等到现在?还是说……当年那一战,他们死伤太过惨重,所以才会一直在暗中积蓄力量?又或许……是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机会……”他顿了顿,看向朱云峰,眼神锐利起来,“不过,这种事情,光靠猜是没用的。只要找到现在这个在背后搞风搞雨的人,一切就清楚了。”
“我们一起去把这个人找出来。”朱云峰没有任何犹豫,语气坚定。这不是询问,而是宣告。
曹鹤阳抬起头,深深地看着他,昏黄的灯光在他镜片上反射出复杂的光,他再次握紧朱云峰的手,将自己脸颊贴上去,说:“阿饼,我同你讲这么多,就是想让你知道,这件事……比你之前经历过的任何案子都要危险。‘殇脉’的手段,你见识过了,诡谲、阴毒、防不胜防。他们针对的,是我父亲。”
“我知道危险。”朱云峰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可是,这个人,很可能同两年前我兄弟们的死有关。他现在又要害你父亲,说不定下一个目标就是你。于公,我是警察,不能放任这样一个危险人物逍遥法外;于私……”他深吸一口气,反手握住曹鹤阳的手,拉到唇边亲了一下,“我绝不能让他伤害你。”
朱云峰的掌心温热而干燥,传递着令人安心的力量。刚刚的那一下亲吻不带任何欲念,却又让曹鹤阳的心跳加速,仿佛有一股暖流从指尖蔓延至全身。他微微颤了一下,随即闭上眼睛,将脸颊更贴紧那只手,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所以……朱Sir你是不是早就猜到了?”
“猜到咩啊?”
“猜到了我被卷了进来。”曹鹤阳说。
“不管你有没有卷进来,这件事情,我都不能置身事外的。”朱云峰说。
他的理由充分而坚定,堵住了曹鹤阳所有劝退的话。曹鹤阳看着他眼中不容置疑的决然,心中那片因家族秘辛而冰封的角落,似乎被这坚定的温度悄然融化了一丝。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双手握住朱云峰的手,点了点头,说:“好。那……明日你跟我回半山,我们去找我父亲。有些事,必须当面问清楚。”
第二天,两人再次踏入半山楠桦居那间气氛凝重的书房。张玄景似乎早有预料,坐在红木太师椅上,目光在朱云峰和曹鹤阳交握的手上停留了一瞬,神色复杂。
曹鹤阳没有迂回,开门见山道:“父亲,何永昌的案子破了,是李丽珍下毒。可那葫芦上的符文不是她画的。她背后有人指点,用的是‘殇脉’的手段。我同阿……同朱Sir,准备去一趟濠城,把后面那个人揪出来。”
张玄景闻言,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他没有看儿子,而是将目光转向朱云峰,那双平时显得温和甚至有些避世的眼中,此刻锐光乍现,带着一种审视与沉重的忧虑。
“朱Sir,”张玄景的声音有些沙哑,“你命格很硬,能从那场大难中活下来,足见不凡。但……你命带煞气,犹如双刃之剑,刚极易折,更容易……牵连身边人。”他话语中的指向性非常明确,“四崽跟你在一起,是福是祸,实在难料。”
这话如同一根冰冷的针,精准地刺中了朱云峰心底最深的隐痛和恐惧——他害怕自己真的是“扫把星”,会给身边的人带来不幸。他握着曹鹤阳的手不自觉地收紧,指节泛白,拳头紧紧攥住,但仅仅是一瞬,他又缓缓地,坚定地松开了。
他抬起头,目光没有任何躲闪,坦然迎向张玄景充满担忧和些许不认可的视线,一字一句,清晰而郑重地说道:“张大师,我知道你担心阿四。我没办法保证绝对冇危险,但我可以向你保证,无论如何,豁出我这条命,我都会保护好他。只要我有一口气在,就没人可以伤到他。”
这不是甜言蜜语,而是一个男人最沉重的承诺。
曹鹤阳原本还担心朱云峰会因为父亲的话而动摇,甚至因此退缩,此刻听到他这番毫不犹豫的誓言,心中最后一丝阴霾也散去了。他上前一步,与朱云峰并肩而立,脸上带着轻松而坚定的笑容,对张玄景说:“父亲,路是我自己选的。是福是祸,我同他,一起担。”
张玄景看着眼前并肩而立的两个年轻人,一个煞气凛然却眼神坚定,一个温文尔雅却寸步不让。他沉默了许久,书房里只剩下古老的座钟滴答作响。
“父亲,你知的……”曹鹤阳说,“我决定了就不会改的。”
这句话成了压垮张玄景的最后一根稻草。他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长长地、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颤巍巍地拉开书桌抽屉,从里面取出一张泛黄的纸条,上面用毛笔写着一个名字和地址,推了过去。
“罢了……既然你们决心已定……我在濠城,还有一位故交,姓曹,在那边经营些……不大不小的生意。你们若遇到难处,或许可以去找他。提我的名字,他……或能提供些许帮助。”
纸条上的墨迹已旧,仿佛牵连着一段尘封的过往。这张纸条,既是无奈的默许,也是通往濠城那片未知风云的第一把钥匙。
曹鹤阳接过纸条,看了眼上面的名字,低声念道:“曹玄机?姓曹?”
朱云峰低声问:“姓曹怎么啦?”想到曹鹤阳也姓曹,他突然意识到什么,“是你……”
张玄景不情不愿道:“你去见他别提我,就说是你母亲让你去的……”
曹鹤阳冷哼一声,不再说话,拉着朱云峰离开了半山。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