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月下渡魂
日头西斜,流浮山的夜晚降临得又快又沉。白日的苍白天光彻底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浓稠的、近乎实质的黑暗。海风的呜咽声在夜间显得愈发清晰,带着刺骨的凉意,穿过岩石缝隙,钻进人的骨头缝里。这里丝毫没有夏季该有的闷热,反而像是提前进入了深秋,空气中弥漫着湿冷的寒气,露水很快就在草叶和岩石表面凝结。
朱云峰和曹鹤阳躲在距离废弃殡仪馆不远的一处岩石后面,这里视野尚可,又能借助嶙峋的怪石遮蔽身形。决定要监视泉姨之后,两人回了一趟市区,买了简单的饭团和热咖啡,不过此刻早已凉透。朱云峰喝了一口冰凉的咖啡,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低声骂了句脏话。
“顶,失策。我们头先应该回警署换部车过来,好歹有顶篷,不用现在在这里吹冷风。”他看着身边穿着单薄西装的曹鹤阳,眉头紧锁,毫不犹豫地脱下自己那件半旧的皮质夹克,不由分说地披在曹鹤阳肩上,“你穿着先,你件衫这么薄,冻坏了怎么办?”
夹克上还带着朱云峰的体温和一丝淡淡的烟草味。曹鹤阳微微一怔,刚想推辞,说自己不冷,却见朱云峰只穿着一件短袖T恤,手臂上已经起了细密的鸡皮疙瘩。
他沉默了一下,没有脱下外套,而是伸出手,轻轻握住了朱云峰冰凉的手腕。
朱云峰只觉得一股温和而坚定的暖流,从曹鹤阳的掌心源源不断地传递过来,瞬间驱散了他手腕的寒意,并迅速向四肢百骸蔓延,仿佛在冰冷的身体里点燃了一个小小的暖炉。他愣了一秒,立刻反应过来——这不是普通的体温传递。
“阿四!”他反手握住曹鹤阳的手,语气带着急切和担忧,“你不好用这些玄功的!这样是不是会耗损你的法力?会不会伤身?我不冷的!我身体好!顶得住的!”他似乎想甩开曹鹤阳的手,证明自己真的不冷,却偏偏不争气地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曹鹤阳看着他这副样子,镜片后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极淡的笑意,又很快敛去。他抽回手,却将身上的夹克脱下,塞回朱云峰怀里,然后不等朱云峰反应,便主动靠了过去,侧身依偎进他怀里,低声道:“这样,大家就都不冷了。”
朱云峰身体僵了一瞬,随即一股巨大的、混杂着心疼和难以言喻的喜悦的情绪涌上心头。他立刻展开那件夹克,将曹鹤阳和自己一起紧紧裹住,用宽阔的胸膛和臂弯为他圈出一小方相对温暖的空间。曹鹤阳的身体在朱云峰看来多少有些清瘦,明明自己已经很努力了,却好像还是没有喂胖他!看来还要更加努力才可以。隔着薄薄的衣物,二人能感受到彼此的心跳和体温正在慢慢交融。
“你呀……”朱云峰把下巴轻轻抵在曹鹤阳的发顶,无奈又宠溺地叹了口气,将怀里的人搂得更紧了些。
曹鹤阳靠在他胸前,感受着身后传来的坚实暖意,嘴角微不可察地弯了弯。他趁着朱云峰注意力都在前方殡仪馆的动静上,空闲的右手在夹克的掩盖下,极其隐蔽地捏了一个简单的法诀。一丝若有若无的、清静平和的气息以他们为中心微微荡漾开来,周围那些原本在夜间窸窣作响、试图靠近的小虫仿佛遇到了无形的屏障,纷纷绕行而去。
两人就这样依偎着,在寒冷的夜风中静静等待。时间一点点流逝,殡仪馆里那点昏黄的灯光也在晚上十一点左右彻底熄灭,整个建筑融入黑暗,如同一个巨大的、沉默的坟墓。
直到月上中天,清冷的月光如同水银般倾泻下来,将荒芜的院落照得一片惨白。接近凌晨一点时,殡仪馆那扇破旧的木门,发出了极其轻微的一声“吱呀”。
朱云峰和曹鹤阳立刻屏住呼吸,身体微微前倾。
只见泉姨佝偻的身影从门内慢慢挪了出来。她换上了一身更为干净的深色衣服,头发也似乎重新梳理过。她动作缓慢却稳定地推着一辆锈迹斑斑的平板推车,车上盖着一块脏兮兮的白布,白布下显露出一个清晰的人形轮廓。
“阿四!”朱云峰眸子一缩,压低声音道:“那个是不是……”
曹鹤阳微微颔首,轻声回应道:“应该是的!”
担心惊动泉姨,二人不再说话,只是又略略凑近了一些。
只见泉姨将推车停在院子中央,停在那片最明亮的月光下。然后,她掀开了白布。
一具苍白、浮肿的男性尸体暴露在月光下,皮肤因为浸泡而显得皱巴巴的,五官模糊。海风带来若有若无的腐臭气息。
然而,接下来的一幕,让岩石后的两人彻底忘记了呼吸。
泉姨打来一桶清水,用一块干净的旧布,开始极其细致、轻柔地擦拭尸体的脸庞、手臂、身体。她的动作小心翼翼,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庄重,仿佛不是在处理一具冰冷的遗骸,而是在照顾一位沉睡的亲人。她浑浊的眼睛在月光下显得异常专注,嘴里开始低声吟诵起什么。
那声音低沉、沙哑,却蕴含着一种奇异的、古老而平稳的节奏。曹鹤阳凝神细听,辨认出那是《灵宝无量度人上品妙经》的片段。随着她的诵念,她那双布满老茧和皱纹的手,以一种不可思议的灵巧和速度,拿起旁边准备好的一张白色正方形符纸,手指翻飞,折叠、按压、勾勒……每一个动作都精准而流畅,仿佛演练过千百遍。
月光洒在她佝偻的背上,洒在她专注的侧脸和那双神奇的手上。她整个人仿佛被笼罩在一层柔和而圣洁的光晕里。那具冰冷的、可怖的尸体,在她轻柔的擦拭和低沉的经文中,似乎也褪去了几分死气的狰狞,多了一丝安详。一只棱角分明、栩栩如生的白色纸鹤,很快在她掌心诞生。她将纸鹤小心翼翼地、端正地放在了尸体的胸口。
这一刻,她不再是一个住在废弃殡仪馆的、形如鬼魅的老妪,而像一位沟通阴阳的使者,一位在绝望之地坚守着最后慈悲与尊严的渡魂人。
朱云峰看得目瞪口呆,连心脏都仿佛忘记了跳动。他下意识地收紧手臂,将怀里的曹鹤阳搂得更紧,仿佛需要确认眼前这超现实的一幕是真实的。曹鹤阳也完全沉浸在这幅画面带来的震撼中,他研究宗教民俗多年,自己又是玄门传人,见过各种仪式,却从未见过如此……纯粹而悲怆的安魂。没有华丽的法坛,没有繁复的仪轨,只有一个月光下的老妇,用最朴素的方式,为无名亡魂送上最后的慰藉。
就在二人心神激荡之际,泉姨已经完成了所有的步骤。她重新用白布盖好尸体,推起平板车,步履蹒跚却目标明确地朝着殡仪馆后方走去。
朱云峰和曹鹤阳立刻从震撼中回过神来,交换了一个眼神,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殡仪馆后面是一处陡峭的悬崖,下面就是漆黑如墨、波涛汹涌的海面。泉姨将推车停在悬崖边,她面对着大海,停下了脚步。海风吹动她花白的发丝和单薄的衣角,她的身影在巨大的天幕与海崖之间,显得如此渺小,却又如此决绝。
她双手合十,对着盖着白布的推车,或者说,是对着那片吞噬了无数生命的大海,用那沙哑的嗓音,喃喃低语,声音轻得几乎被风扯碎,却清晰地传入了悄悄靠近的朱云峰与曹鹤阳二人耳中。
“我将你送走……尘归尘,土归土,莫再留恋,早登极乐……若你在天有灵,保佑我家阿楠……保佑她……若她也遭了难,能遇到好心人……为她点一盏灯……指引她……回家的路……”
话音落下,她用力将推车向前一推!
裹着白布的尸体在空中划过一道短暂的弧线,随即被黑暗的巨口吞没,只传来一声沉闷的落水声。
泉姨独自在悬崖边站立了许久,如同一尊凝固的雕像,望着那具尸体消失的方向。
朱云峰和曹鹤阳隐在暗处,久久无言。月光依旧清冷,海风依旧刺骨,但他们心中却翻涌着比这夜色更沉重、更复杂的情绪。那些诡异的浮尸,那些渡厄纸鹤,此刻都有了答案。
虽然还不确定泉姨口中的“阿楠”到底是谁,但这世上,大约只有一位母亲,才会用这样一种最绝望也最执着的方式,为自己的孩子积攒阴德,祈求渺茫的奇迹吧!
只是刚刚那具尸体到底是哪里来的?流浮山附近的浮尸从死因来看多半与帮派械斗有关,刚刚那具也是这样吗?还有,刚刚那具尸体显然之前就在水中泡过,是被人捞起来后送来的,还是本身就在这一带,是泉姨捞起来的?泉姨在这里,是纯粹出于她自己的本心,还是受到胁迫为某些人或者组织善后呢?
流浮山浮尸的始作俑者某种意义上找到了,只是这背后似乎还隐藏着更大的谜团等着朱云峰与曹鹤阳去解开。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