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云峰几乎是最后一个登机的。
他压低了棒球帽的帽檐,硕大的墨镜遮住了大半张脸,薄唇紧抿成一条线,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场。常年健身练出的宽大指节夹着登机牌,简单扫了一眼就急匆匆朝着自己的座位走去,步履间带着显而易见的烦躁。
十个小时的飞行,从巴黎到北京。他刚刚在戛纳摘得影帝桂冠,本该是享受这份荣耀的时刻,却被无孔不入的私生粉逼得临时改签航班。好在助理张霄墨急中生智,帮他订了这趟原本已经满员的航班,说是有人退票,他才得以挤上这班飞机。
“1A……”朱云峰默念着自己的座位号,眉头微蹙,走到头等舱最前排,然后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靠窗的位置已经坐了一个人,那人正低头在笔记本电脑上飞快地敲打着什么,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镜链轻轻垂在脸颊两侧,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晃动。虽然八年未见,但朱云峰一眼就认出了那张熟悉的侧脸轮廓——较之从前丰润了些,下颌线不如从前那样分明,但依然是他记忆中的模样。
是曹鹤阳!
朱云峰心里暗叫一声完蛋,怎么会是他?手指无意识地收紧,连登机牌被捏皱了都一无所觉。
空乘人员礼貌地提醒道:“这位先生,请您尽快入座,飞机马上就要起飞了。”
朱云峰这才机械般地将随身行李放进头顶的行李架,动作僵硬地在曹鹤阳旁边的位置坐下。他刻意把动作放得很轻,不希望引起邻座的注意,连呼吸都不自觉地放轻了。
安全带扣上的“咔嗒”声在静谧的头等舱里显得格外清晰,似乎终于惊动了曹鹤阳。他抬起头,推了推眼镜,目光在朱云峰身上停留了不到一秒,那双曾经盛满温柔笑意的眼睛里如今平静无波。他面无表情地重新低下头,纤长的手指继续在键盘上飞舞,仿佛朱云峰只是个彻头彻尾的陌生人。
这个认知让朱云峰心里莫名窝火,一股酸涩直冲鼻腔。虽然八年不见,虽然当年分手并不愉快,但好歹曾经那么亲密过,怎么就至于连个眼神交流都吝啬给予?他盯着曹鹤阳指节分明的手在键盘上移动,袖口露出一块崭新的机械表,表带泛着金属冷光,显然不是当年他送的那款便宜货,心头突然泛起一阵尖锐的刺痛。他别过脸望向另一边舷窗外灰白的云层,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终是没出声,只是将拳头在身侧悄悄握紧。
飞机起飞后,朱云峰如坐针毡。他试图闭上眼睛睡觉,但眼皮下的黑暗却让记忆更加清晰——全是十年前初见曹鹤阳的场景,一幕幕,鲜活得仿佛昨日。
那一年朱云峰二十岁,童星出身的他已经在娱乐圈摸爬滚打了近十年,早已见惯了人情冷暖。当时的曹鹤阳是炙手可热的新锐作家,他的获奖小说《逆光》被改编成电影,导演邀请朱云峰出演主角的少年时期。
虽然只是客串,但朱云峰通读了好几遍原著,对角色有自己的理解。在剧本研讨会上,他小心翼翼地提出了几点看法,却遭到副导演毫不客气的白眼。
“小朱啊,你演好你的部分就行了,剧本的事情不用操心。”副导演挥挥手,语气带着明显的不耐烦。
当时二十四岁、凭借《逆光》荣获“启明文学奖”的曹鹤阳那天也在场,他扶了扶眼镜,突然开口道:“其实我觉得小朱说得有道理,主角在少年时期的这段经历,确实应该更突出他的挣扎,而不是一味地卖惨。”
原著作者都这么说了,导演和编剧没有开口反驳,副导演也乐得做好人,会议最终采纳了朱云峰的建议。那一刻,朱云峰看向曹鹤阳的眼神里充满了感激。
会后,曹鹤阳特意走到局促不安的朱云峰面前,递给他一本签名版的《逆光》,唇角勾起温和的弧度,说道:“你比很多人理解得都深刻。”说完又压低声音,带着些许俏皮补充道:“包括那些所谓的专业人士。”
朱云峰愣愣地接过书,指尖不经意间触到对方温热的皮肤,心头一跳。在娱乐圈这个泥潭多年,他见过太多人前一套人后一套的做派,但曹鹤阳的眼神清澈坦荡,没有丝毫虚伪,让他冰封已久的心湖泛起涟漪。
随着电影拍摄推进,两人接触增多。朱云峰发现曹鹤阳虽然年纪轻轻就声名鹊起,但待人接物极为通透,虽然很少与人交心,却总会在自己被刁难时不动声色地解围。
有一次,朱云峰忍不住问:“曹老师,你为什么总是帮我?”他眼底带着困惑,因为他曾经想过无数个答案,却不知道自己的猜测到底对不对。
曹鹤阳当时正低头确认剧本的修改稿,闻言头也不抬,语气自然得像在谈论天气。他说:“因为你是真心对待表演的,这圈子里,真心比什么都珍贵。”
这一句话说得朱云峰心头滚烫,仿佛找到了难得的知己。
电影杀青后,二人依旧保持着联系。从偶尔的短信问候,到一起吃饭聊天,再到深夜通话数小时,关系自然而然地从朋友变成好友,然后在某个月明星稀的夜晚,朱云峰鼓起勇气,轻轻吻了曹鹤阳。那个吻带着海风的咸涩和少年人孤注一掷的勇气,曹鹤阳只是微微一愣,随后便温柔地回应了他。自此之后,他俩正式成为了恋人。
曹鹤阳大朱云峰四岁,处事成熟稳重,在复杂的娱乐圈中为朱云峰撑起一小片宁静的天地。朱云峰则会在曹鹤阳因创作陷入自我怀疑时,用他特有的莽撞和热情将他拉出深渊。
他们曾一起去大溪地度假,在白色沙滩上,曹鹤阳突发奇想,拍下了两人并排站着的双脚,说这张照片寓意着“一路同行”。
那张照片曾经被朱云峰用小号晒在社交平台上,作为“官宣”。虽然无人知道那个小号的主人是谁,也无人会祝福他们,但那一刻的甜蜜对朱云峰来说已经足够。那段时光也一直是朱云峰记忆中最明亮的色彩,温暖了他无数个寒冷的夜晚。
直到八年前,一切都变了。
曹鹤阳的第二部小说《暗涌》即将影视化,早在项目启动前,曹鹤阳就拉着朱云峰的手,信誓旦旦地说主角非他莫属。朱云峰也为此空出档期,满怀期待地推掉了其他邀约。
然而就在开拍前一周,曹鹤阳突然在电话里告知他角色给了别人,理由是“资方坚持要用流量更高的演员”。朱云峰当时愣在原地,举着手机的手指微微发抖,仿佛被一记无声的耳光抽得头晕目眩。他尝试联系曹鹤阳,想听一个解释,电话却始终无人接听。
当他好不容易在《暗涌》的围读现场堵到曹鹤阳时,那人却冷静得可怕,目光闪躲着不与他对视,只是低声说“别闹了”。他的语气里带着朱云峰从未听过的疏离,似乎是觉得刚刚的话太过生硬,曹鹤阳又补了一句:“角色的事情我很抱歉,但已成定局。”
朱云峰自问并非什么无理取闹的人,他入行多年,当然知道选角的事情,不是曹鹤阳一个原著作者能定的,他只是希望听曹鹤阳给自己一个解释,而不是现在这样被当作陌生人般敷衍对待。
再后来,《暗涌》开拍,他被当作“无关人员”请离,再见曹鹤阳时,那人垂着眼眸,声音平静无波道:“既然有了新恋情,就别来找我了。”
朱云峰当时百口莫辩,心如刀割,只觉得一股冷意从心脏蔓延到四肢百骸。那之后,两人八年未见,像是两条相交后的直线,朝着不同的方向疾驰而去。
“先生,请问您需要什么?”空姐温柔的声音把朱云峰从沉重的回忆中拉回现实,他这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按了呼叫铃,指尖还停留在按钮上。
“给我一杯水。”朱云峰哑声道,余光却不由自主地瞥向曹鹤阳,发现对方依然在专注地打字,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似乎完全没注意到他的动静。
这种被彻底无视的感觉让他心里很不舒服,像是被细密的针刺痛。明明当年是曹鹤阳先放弃了他,凭什么现在自己这样狼狈,他却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水送来后,朱云峰几乎是赌气般一饮而尽,然后又按了呼叫铃。
“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还是那位空姐,笑容依旧得体。
“有吃的吗?我有点饿。”朱云峰说着,目光却紧紧锁着曹鹤阳的侧脸,试图从那张平静无波的脸上找出一丝裂痕。
空姐抱歉地表示正餐要等起飞后一小时才能提供,但可以给他先拿些点心。朱云峰同意了,点心送来后,他只心不在焉地咬了一口就放下,再次伸手按铃。
“请给我一条毛毯和一个枕头。”座椅上原本就有毛毯和枕头,朱云峰动都没动,却执意再要一份,语气里带着明显的挑衅。
空姐脸上神色已经有些冷了,但还是挂着得体的微笑,将东西送来。
枕头和毛毯送来后,朱云峰看都没看就把枕头扔到一边,对空姐道:“这枕头太低了,有没有高一点的?”他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几分,引得旁边的乘客转头看了一眼。
空姐为难地表示只有这一种。朱云峰皱着眉摆手作罢,胸口堵着一股发泄不出的闷气。
过了十分钟,朱云峰又按了铃。
“我想喝点酒,有什么推荐的?”他故意拖长了语调,视线牢牢锁定曹鹤阳。
这次,一直埋头工作的曹鹤阳终于忍无可忍,“啪”一声用力合上电脑,转头瞪向朱云峰,镜片后的眼睛里压抑着怒火,不满道:“你能消停点儿吗?我在赶稿子。”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清晰的愠怒。
朱云峰摘下墨镜,露出一双带着黑眼圈的深邃眼眸,语带讽刺道:“哟,这不是曹大作家吗?怎么沦落到在飞机上赶稿子啦?”他刻意拉长了“曹大作家”四个字,语气轻佻。
曹鹤阳深吸一口气,没理他,重新打开电脑,手指敲击键盘的力度明显加重。朱云峰却不依不饶,继续道:“听说您的新书又大卖了?恭喜啊。这次准备找哪个流量明星演主角?要不要我给您推荐几个?”每一个字都像是精心打磨过的匕首,直直刺向对方。
曹鹤阳的手指在键盘上停顿了一下,指尖微微发白,却依然没有回应,只是下颚线绷得更紧了。
朱云峰心里那股无名火烧得更旺了,几乎要将他吞噬。他想起八年前,自己因为失去那个角色被全网群嘲,说他是“过气童星”“演技差所以被替换”“被资本抛弃”,那段时间他几乎想要退出演艺圈,每个夜晚都辗转难眠。
这一切,都始于曹鹤阳当年的背叛,可时至今日,他却依然连一句解释都没有。想到这里,他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几乎喘不过气。
曹鹤阳表面上专注于工作,实则内心早已波涛汹涌,握着鼠标的手心沁出薄汗。
朱云峰登上飞机的那一刻,他就认出了对方,哪怕对方戴着鸭舌帽与墨镜,自以为伪装得很好。八年光阴让那个青涩莽撞的少年成长为成熟稳重的影帝,眉宇间添了风霜,也多了份不容忽视的气场,但那些小动作——紧张时会抿唇,烦躁时会用指尖敲击东西——依然如故。
可是曹鹤阳不得不强迫自己专注于眼前的稿子,因为他不想,也不敢被朱云峰看出自己的失态。天知道当那人坐在他身边时,他的心跳得有多快,几乎要撞出胸腔。
当朱云峰一次次按铃打扰空姐时,曹鹤阳的心随着每一次铃声越揪越紧,既心疼空姐的奔波,更心疼朱云峰那显而易见的焦躁。他终于忍不住出声制止,却在朱云峰讥讽的目光中败下阵来,那眼神里的伤痛让他几乎无法承受。
这孩子还是这么莽撞,曹鹤阳心想,鼻尖微微发酸。明明已经是影帝了,怎么还像当年那个受委屈就闹脾气的小笨蛋?一点都没变。
时间倒退回八年前,曹鹤阳记得那天自己在新闻上看到朱云峰和学姐的绯闻时,整个人如坠冰窟,手中的咖啡杯摔在地上,褐色的液体溅了一地。他颤抖着手试图联系朱云峰,却发现对方电话一直占线,那种焦灼和无力感至今记忆犹新。
紧接着,《暗涌》的资方施压,要求换掉朱云峰,启用当时正红的某流量小生。曹鹤阳据理力争,却被告知如果不换人,项目将无限期搁置。
那时朱云峰正准备成立个人工作室,急需一笔资金和一部有分量的作品奠定地位。曹鹤阳不忍心告诉他这个坏消息,怕打击他的热情,只好独自承受压力,每晚失眠,对着天花板发呆到天亮。
最终,在得知朱云峰与学姐“恋情”的一周后,曹鹤阳忍着心脏的抽痛,同意了资方的要求,但条件是必须支付朱云峰原定的全额片酬作为违约金。这是他唯一能为他争取的补偿。
消息公布后,朱云峰果然被全网嘲讽。曹鹤阳本想解释,却接到那位被替换上来的流量小生团队的电话,要求他配合宣传,作为交换,他们会给朱云峰比原来高两成的违约金,还说朱云峰方面也已经同意了。为了朱云峰的前途和这笔急需的资金,曹鹤阳再次选择了沉默,将所有的苦水往肚子里咽。
那段时间,曹鹤阳不仅要面对舆论的压力,还要应对出版商的刁难。他的第三本书在准备阶段,编辑和出版商希望他能写和前两部类似的故事,而曹鹤阳想做全新的尝试,突破自我。
出版商认为有风险,不肯支持。曹鹤阳想解约,但需要支付一大笔违约金,这对他当时的经济状况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
就在他焦头烂额之际,朱云峰那位学姐的经纪人突然找到他,表示学姐的公司愿意出这笔钱,条件是曹鹤阳彻底离开朱云峰的生活。
曹鹤阳这才意识到,那场绯闻不只是简单的炒作。肯花钱让自己离开朱云峰,至少说明那位学姐对朱云峰是认真的。考虑再三,为了让朱云峰的前路更加顺畅,也为了成全那份“认真”,曹鹤阳最终签下了那份协议,用离开换来了朱云峰的前途和自己的创作自由。签字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一起碎了。
分手后,曹鹤阳默默关注着朱云峰的每一部作品,看着他一步步从配角演到主角,从国内走向国际。当得知朱云峰获得戛纳最佳男主角提名时,他激动得一整夜没睡,像个孩子一样又哭又笑。
可是无论如何,曹鹤阳都没想到,他今天会在飞往北京的航班上,与朱云峰重逢。明明……根据他得到的消息,朱云峰应该是坐明天的航班的。这意外的重逢让他措手不及,心乱如麻。
沉浸在自己思绪里的曹鹤阳并没有说什么,苍白的唇紧紧抿着。朱云峰却以为他是不愿意同自己说话,胸口那股无名火越烧越旺。自从上飞机以后,朱云峰不断挑衅,就是想引起曹鹤阳的注意,哪怕是被骂一顿也好过这样被无视。可他压根儿不理自己,这不禁让朱云峰的情绪更加激动,他不自觉地站了起来,指着曹鹤阳,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道:“曹鹤阳,我在跟你说话!”
这一举动终于引来了空姐的干预,她忙不迭走过来,语气严肃道:“先生,请您坐下,系好安全带,飞机正在飞行中,可能会有颠簸。”
朱云峰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向空姐道歉,声音低了几分,语气陈恳道:“对不起,我有点……可能是之前没睡好,头很痛。”他抬手揉了揉太阳穴,这个动作透着真实的疲惫。
空姐表示理解,口气也和缓下来,低声问道:“需要我为您拿点什么吗?我们有晕机药,吃了可能会好受些。”
朱云峰摇摇头,目光不经意间掠过曹鹤阳的笔记本电脑屏幕——那张两双脚踩在大溪地沙滩上的照片猝不及防地撞入他的眼帘,是他们当年一起度假时拍的。朱云峰不用细看就知道,左边那只脚踝上有道细小疤痕的是他的,右边那个戴着他送的脚链的是曹鹤阳的。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倒流。
他没想到,快十年了,曹鹤阳还在用这张照片做屏保。这个发现像一盆冷水,瞬间浇熄了他心头的怒火,只剩下无尽的酸楚和一丝不敢确认的期待。
曹鹤阳显然也意识到了什么,像是被窥见了最深的秘密,猛地回过神来,立刻“啪”一声把笔记本电脑合上,耳根泛起不易察觉的红晕。
朱云峰突然就冷静了下来。他重新坐下,姿态不再紧绷,他看向空姐,语气平和了许多,轻声道:“请给我一杯热水,谢谢。”
曹鹤阳不知道朱云峰为什么突然就冷静下来,不过这对他来说是好事,他可不想飞机落地之后上头版的新闻是《新晋戛纳影帝国际航班耍大牌》之类的负面消息,那对他来说可太糟糕了。他悄悄松了口气,却仍能感觉到自己过快的心跳。
空姐离开片刻后送来了热水,朱云峰接过水杯时,手腕微微转动。曹鹤阳的眸光猛地一缩,因为他看到朱云峰手腕上的手链,以及下面挂着的吊坠——那是多年前他亲手为朱云峰做的,一个刻着四叶草的圆牌,象征着幸运,做工甚至有些粗糙。
这条手链几乎从不离朱云峰的身,是某国际大牌的限量款,吊坠可以自选,高级客户甚至可以定制。坊间曾经无数次猜测朱云峰定制的这款上到底刻了什么,可几乎从没有照片将吊坠上的图案拍得清晰可见,以至于这在朱云峰的粉丝群体中几乎成了未解之谜。
曹鹤阳万万没想到,这么贵的手链,朱云峰居然会配这么一款廉价又不搭调的吊坠,他以为这东西朱云峰早就扔了,没想到他不但戴着,而且几乎从不离身,那枚小小的四叶草因为常年的佩戴和摩擦,边缘已经变得十分光滑。
曹鹤阳的心突然漏跳一拍,指尖微微发颤,他嗫嚅着想说些什么,嘴唇动了动,又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最终只是低下头,掩饰自己泛红的眼眶。
朱云峰慢慢喝了热水,温热的水流似乎熨帖了他焦躁的神经,让他彻底冷静下来。他转向曹鹤阳,语气里带着久违的温柔和一丝不确定,轻声道:“阿四,对不起,打扰你工作了。” 这声久违的“阿四”叫得他自己心头一颤。
曹鹤阳愣了一下,这个久违的称呼让他眼眶发热,几乎要控制不住情绪。他摇摇头,低声道:“没事。”话出口,曹鹤阳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沙哑,放在腿上的手悄悄握成了拳。
“你有空……跟我聊聊吗?”朱云峰小心翼翼地问,眼神里带着恳求,像一只害怕被再次抛弃的大型犬。
曹鹤阳沉默片刻,长长的睫毛垂下,在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最终轻轻点了点头,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两人从近况开始聊起,气氛有些拘谨,却又奇异地和谐。朱云峰祝贺曹鹤阳新书大卖,还说自己听说这部作品今年很有希望拿下“白桦文学奖”,语气真诚。曹鹤阳则祝贺朱云峰拿到戛纳影帝,成为华语电影史上最年轻的戛纳影帝,唇角带着浅浅的、真实的笑意。
“我看过你所有的电影,”曹鹤阳轻声说,目光柔和地落在朱云峰脸上,“包括刚刚得奖的那部《归途》,你在里面的表演很棒,尤其是最后那个长镜头。”
朱云峰惊讶地看着他,眼底有光闪过。
“你看了《归途》?那部片子国内没有上映。”朱云峰挑眉,语气里带着一丝难以置信。
“我飞去首尔看的,”曹鹤阳微微一笑,带着点怀念,“赶在下映前,偷偷去的。” 他没说为了看那场电影,他推掉了一个重要的访问。
朱云峰心头一热,像是被暖流包裹,原来这些年来,曹鹤阳一直在默默关注他的作品。这个认知让他心跳加速。
“你的每本书我也都买了,”朱云峰说,语气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炫耀,“从《逆光》到最新的《重逢》,我还有《重逢》的特签版哦!”
“特签版?”曹鹤阳惊讶地睁大眼睛,“那是书迷会特供,数量很少,你怎么……” 他忽然停住,想到了某种可能,眼神复杂地看着朱云峰。
朱云峰冲曹鹤阳眨了眨眼,笑容里带着得意和一丝狡黠。两人相视一笑,空气中那根紧绷的弦终于松动,气氛缓和下来,仿佛回到了从前那些轻松愉快的时光。
随着谈话深入,他们终于鼓起勇气,触及那个横亘在彼此之间八年的伤口。朱云峰告诉曹鹤阳,当年他与学姐的绯闻只是炒作,他本想第一时间告诉曹鹤阳,却一直联系不上他,语气里带着委屈和后怕。曹鹤阳愣住了,嘴唇微微张开。
“我以为你和她是认真的,”曹鹤阳喃喃道,声音有些发颤,带着难以置信,“那天我打了很多电话,你都没接。” 他至今还记得当时听着电话里冰冷的提示音,心一点点沉下去的感觉。
朱云峰这才想起,那段时间他因为开拍前被替,加上和学姐炒绯闻带来的心理压力,为了躲避外界干扰和调整心态,他的手机基本处于关机状态,与外界隔绝。他懊恼地握了握拳。
“我后来看到你打了我很多电话,但再打回去就没人接了。”朱云峰低声道,声音闷闷的,带着遗憾。如果他当时没有关机,如果他们能通上话,是不是就不会错过这么多年?
曹鹤阳也解释了《暗涌》换角的原因——不是他不想要朱云峰,而是资方施压,他无力反抗,当时他人微言轻,抗争的结果可能就是项目流产。
“而且当时那部戏被资方改得面目全非,跟我的原著其实差了十万八千里,我觉得让你去演那样一个被扭曲的角色,是对你的辜负,是在消耗你的天赋。”曹鹤阳说,声音微微发颤,带着深深的自责,“我其实想跟你解释的,可你的脾气……我怕你知道他们逼着我改戏会跟他们闹,把事情弄得更糟,只能先赶你走。” 这是他第一次说出当年的苦衷,感觉心上的枷锁松动了一些。
朱云峰闻言苦笑,眼神里充满了心疼,轻声道:“阿四……我不知道……我还以为你……”他叹了口气,大手覆盖在曹鹤阳微凉的手背上,“我当时正准备成立工作室,需要那部戏和那份片酬。其实换了我,我也不是很在意,从小到大,我也不是没遇到过这种事,我只是……只是不明白你为什么不跟我解释,还以为……以为你不要我了。” 最后几个字说得极其艰难,透着一丝脆弱。
曹鹤阳震惊地看着他,反手握住他的手,急切道:“我怎么会不要你……”他的声音哽咽了一下,“我只是担心你冲动,毁了好不容易积累起来的路人缘。所以后来我才会要求资方支付你全额片酬作为违约金,还想着至少你不会经济上受损。我后来也想跟你解释的,但是一方面当时那个流量的公司要求我配合宣传,还有就是……就是你跟你那个学姐……” 他顿了顿,艰难地继续,“她当时派人来找我。”
“她当时被人拍到介入一个知名导演的婚姻,公司急需找个干净的人跟她炒绯闻转移注意力。”朱云峰接过话,眉头紧锁,现在回想起来,只觉得自己那时太傻太天真。
“怎么这样!”曹鹤阳皱起眉头,语气里带着怒意,为当年的朱云峰感到不值。
“我想着你那会儿跟出版社不对付,要是解约说不定要一大笔钱,我跟她炒绯闻他们会付我一大笔钱,我就……”朱云峰的声音低下去,带着悔恨,“我想着,有了这笔钱,你就能写自己想写的东西,不用受制于人。”
曹鹤阳瞪大眼睛,完全不敢相信当年的事情居然是这样,他喃喃道,声音带着颤抖:“怎么这样?她经纪人来找过我,要我离开你。我还以为她对你是认真的,才……” 他才忍痛退出,以为那样是对朱云峰好。
朱云峰眼睛瞪得比曹鹤阳还大,震惊道:“她从来没告诉我这件事!我真的是为了钱,没想到她会这样做。” 一股怒火涌上心头,气娱乐公司的两面三刀,更气自己当年的愚蠢和轻信。
两人终于明白,当年的误会是如何在阴差阳错中越积越深,像一团乱麻,将他们紧紧缠绕、分离。他们都以为自己在为对方着想,用自己的方式默默付出和牺牲,实则却因为缺乏沟通和信任,把彼此推得越来越远。真相大白的这一刻,除了释然,更多的是无尽的心疼和遗憾。
“阿四……”朱云峰终于鼓起勇气,更紧地握住曹鹤阳的手,另一只手伸出来,露出手腕上的链子和吊坠,声音低沉而深情,“我一直没有忘记你,”他的指尖轻轻摩挲着那枚四叶草吊坠,“这个吊坠,我从来没摘下来过。它提醒我,曾经有个人,给过我最好的运气。”
曹鹤阳没有抽回手,反而将手指与他的交缠,感受着那熟悉的温度和触感,眼底水光闪动,轻声道:“我的屏保也从来没换过。每次打开电脑,都好像你还在身边。” 这八年,他何尝不是靠着这些微不足道的念想度日。
飞机开始下降,提醒乘客回到座位系好安全带的广播响起。
朱云峰突然想起什么,皱起眉头,语气变得有些焦急。
“糟了,我改签航班虽然是临时起意,不过十小时时间足够那些私生粉查到了,机场肯定有很多粉丝和媒体等着。我之前的发言稿都是工作室准备的,这次匆忙离开,什么都没准备。”说完他拉着曹鹤阳的手摇了摇,像从前那样自然地撒娇,眼角眉梢带着依赖:“曹老师,你能帮我想想办法吗?救救急。”
曹鹤阳歪头看了朱云峰好久,久到朱云峰觉得曹鹤阳的目光快把自己盯穿了,久到他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惹曹鹤阳生气了,眼神开始变得忐忑不安。曹鹤阳才轻轻叹了口气,把笔记本电脑转向朱云峰,屏幕亮起。曹鹤阳指着一份文档对朱云峰道:“你看看这个。”
朱云峰疑惑地看向屏幕,上面赫然是一篇为他量身打造的发言稿,文风熟悉,措辞得体,既表达了对粉丝的感谢,又巧妙回避了隐私问题——完全是他平时说话的风格,甚至比他工作室准备的更加贴合他的个性。
他猛然想起什么,难以置信地看着曹鹤阳,瞳孔因为震惊而微微放大,颤声道:“你……你是四爷?” 那个在他粉丝后援会里神秘无比、文采斐然,却从不露面、不收报酬、连他亲自邀请都婉拒的大粉“四爷”?
朱云峰的粉丝后援会有个大粉,ID叫“四爷”,文字功底极好,经常为朱云峰工作室提供各种文案和稿件,准备的发言稿朱云峰非常喜欢,甚至觉得比专业公关写的更懂他。他多次邀请“四爷”来工作室工作,但对方总是婉拒,粉丝活动也从不参加,连预留的门票都原封不动地退回,且从不收取任何稿费。这份神秘一直让他十分好奇。
没想到,这个默默支持他多年、在他每一个重要时刻都提供精准文字助力的大粉,竟是曹鹤阳。是那个他以为早已放下、早已不再关心他的曹鹤阳。
“什么呀!”曹鹤阳皱眉,脸上泛起一丝红晕,有些懊恼地瞪了他一眼,“原来你不知道啊!我还以为这个ID够明显了呢!” “四爷”,明明就是“阿四”这个名字的暗示。
“我……我以为……”朱云峰小声嘟囔,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是咱俩的CP粉呢!” 他一直以为“四爷”是他和曹鹤阳早年那些极少数的CP粉之一,因为文字间总透着一种难以言说的了解和温情。
“呸!”曹鹤阳啐了一口,耳根更红了,眼神闪躲,“咱俩哪儿来的CP粉。” 声音却没什么底气。
“怎么没有?”朱云峰义正词严,带着点小得意,“我还看过咱俩的同人呢!”
曹鹤阳一脸震惊,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
“写得一般,没你文笔好!”朱云峰笑嘻嘻地补充,带着调侃,“主要是咱俩比那文里写得甜多了。” 他凑近了些,压低声音,“还有,我体力也比文里好!”
“什么鬼!”曹鹤阳没好气地说,用手肘轻轻撞了他一下,试图掩饰自己的窘迫,“快看看,这稿子有哪里要改的?” 他强行把话题拉回正轨。
“没有没有!”朱云峰连忙摆手,眼睛亮晶晶的,“非常好!我就说,除了阿四你,还有谁能把我的语言习惯摸得这么透?” 他看着曹鹤阳,眼神柔软得能滴出水来,“连我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小习惯,你都记得。”
曹鹤阳白了朱云峰一眼,嘴角却不受控制地微微上扬,没有再反驳。
飞机平稳降落在北京机场。朱云峰凭借着曹鹤阳准备的发言稿,从容不迫、真情流露地应对了机场的媒体和粉丝,赢得了阵阵好评。随后,他不由分说地,紧紧牵着曹鹤阳的手,穿过人群,将他带回了自己的家。
“我给你看样东西。”朱云峰拉着曹鹤阳走进书房,语气神秘又带着期待。他打开灯,暖黄的光线瞬间照亮了整个空间。
曹鹤阳惊讶地发现,整面墙的书架上,井然有序地摆满了他所有的作品,从最初的《逆光》到最新的《重逢》,包括各个版本、不同语种的译本,甚至连极为稀少、只在书迷会内部流通的特签版都有,有些版本连他自己都没有收藏。每一本书都保存得极其完好,看得出主人的珍视。
“这是……”曹鹤阳抚摸着那些书籍的书脊,指尖微微颤抖,喉头哽咽,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他被这无声却磅礴的告白深深震撼了。
“我收集了八年,”朱云峰从背后轻轻抱住他,将下巴搁在他的颈窝,声音低沉而温柔,带着如释重负的叹息,“每次想你了,就买一本你的新书。”
看着这些书,朱云峰就会觉得曹鹤阳好像还在自己身边,从未离开。这些书,陪他走过了最难熬的日子。这八年的思念和寂寞,在这一刻似乎都有了归处。
曹鹤阳转身,对上朱云峰深情的目光,声音坚定而温柔,轻声道:“这次,我不会再走了。” 他伸出手,抚上朱云峰的脸颊,拭去那不经意间滑落的泪滴。
朱云峰笑了,那笑容如同十年前一样,莽撞而真诚,瞬间驱散了所有阴霾,无比清晰地照亮了曹鹤阳的世界,也照亮了他们的未来。
误会或许会让相爱的人暂时分离,但对的人终会跨越时光山海与重重阻碍,带着更深刻的懂得和更坚定的爱意,再度相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