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 十年的债务
港城秋季的雨,来得急,去得也快。午后的阳光挣扎着穿透尚未散尽的云层,在湿漉漉的街道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雨水混杂的腥气,已经带了一点凉意。
朱云峰驾驶着那辆宝马E38,穿梭在九龙城寨旧址附近错综复杂、充满市井气息的旧街区。这里与中环的摩登繁华仿佛是两个世界,狭窄的街道两旁是斑驳的唐楼,晾衣竿横七竖八地伸出窗外,挂满了各色衣物。小贩的叫卖声、电视机的嘈杂声、孩童的哭闹声交织在一起,充满了烟火气,也带着一种被时代稍稍遗忘的落寞。
曹鹤阳坐在副驾驶,车窗降下一半,他安静地看着窗外掠过的街景,金丝眼镜后的目光沉静,仿佛在透过这些表象,阅读着这座城市深藏的脉络与记忆。他今天穿着一件浅蓝色的牛津纺衬衫,袖口一丝不苟地挽到小臂,露出线条流畅的手腕。与这嘈杂的环境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融合。
“快到了。”朱云峰打破沉默,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他单手扶着方向盘,另一只手烦躁地调整了一下空调出风口的方向,“丢,这鬼天气,湿哒哒的让人难受。”
曹鹤阳转过头,看了他一眼,注意到他紧抿的嘴唇和眉宇间那抹化不开的阴郁。他知道,朱云峰对这次拜访既抱有希望,又潜藏着恐惧。希望在于可能找到突破口,恐惧在于,越接近真相,越可能证实他内心关于警队内部腐烂的猜想。
“阿饼,静心。”曹鹤阳淡淡地说了一句,伸手从车载冰箱里取出一瓶冰镇的柠檬水,拧开,递到朱云峰手边。
朱云峰愣了一下,接过水瓶,冰凉的触感从掌心蔓延开,稍微驱散了些许心头的烦躁。他咕咚咕咚灌了几大口,长长吁了口气。
“谢了。”他低声说,语气缓和了些。
车子最终停在一条更加狭窄、仅容一车通过的巷口。朱云峰熟门熟路地找了个角落把车塞进去,两人下车。空气中弥漫着旁边一家烧腊店传来的浓郁油脂和蜜糖的香气,混合着雨后积水的微腥。
他们要拜访的人,叫作马有权,人称“权叔”,是十年前周永豪在交通部时的搭档,也是当年那起轰动一时的“富豪之子醉驾撞死人案”的经办人之一。权叔在三年前因伤提前退休,据说就住在这片老区。
按照地址,他们找到了一栋外墙爬满青苔的旧唐楼,沿着昏暗、堆满杂物的楼梯爬上三楼。朱云峰敲响了那扇漆皮剥落的绿色铁门。
过了好一会儿,门内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以及一个苍老而警惕的声音:“边个啊?”
“权叔,是我,SIB的朱云峰。”朱云峰提高音量,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和,“之前我们通过电话的。我带了一位同事过来,我们想同你讲几句旧事。”
门链哗啦一声响,铁门被拉开一条缝。一张布满皱纹、眼袋深重、带着宿醉未醒般浑浊眼神的脸探了出来,警惕地打量着门外的两人。权叔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苍老,头发花白稀疏,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汗衫,身上带着一股浓烈的廉价米酒和烟草混合的气味。
他的目光在朱云峰脸上停留片刻,又扫过气质截然不同的曹鹤阳,眉头紧紧皱起:“朱云峰?朱Sir啊……之前我就同你讲过了,我退休了,咩都不知!你来找我做咩?”
说着,他就要关门。
朱云峰反应极快,伸脚卡在门缝里,力道不大,但足够阻止门被关上。他脸上挤出一点算不上笑容的表情,语气却放低放缓了许多:“权叔,不是咩大事,就是想了解下十年前,你同周Sir一起办的那单……富二代撞死人的CASE。”
听到“周Sir”和“富二代撞死人”,权叔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像是恐惧,又像是愤怒,还夹杂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愧疚。他握着门把手的手指收紧,指节泛白。
“陈年旧事,有咩好讲!都结案了!”他声音沙哑地低吼,试图再次关门,但朱云峰的脚像焊在那里一样。
“权叔,”曹鹤阳上前一步,他的声音温和而清晰,带着一种让人难以抗拒的镇定力量,“我们不是来找麻烦的。只是最近发生的一些事情,可能同当年有关。我们想知道真相,不是为了追究谁,只是为了防止更坏的事情发生。”
他说话的同时,目光平静地与权叔对视,没有逼迫,只有坦诚和理解。
权叔看着曹鹤阳,又看看一脸坚持的朱云峰,脸上的肌肉抽搐了几下。他沉默了近半分钟,楼道里只有远处传来的电视声和他们的呼吸声。最终,他像是被抽干了力气,松开了门把手,颓然地转过身,蹒跚着往屋里走去,丢下一句:“进来吧,门关好。”
屋内光线昏暗,空间狭小,家具陈旧,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霉味和更浓的酒味。权叔瘫坐在一张旧的皮沙发上,指了指旁边的木凳。朱云峰和曹鹤阳依言坐下。
朱云峰没有绕圈子,直接切入主题:“权叔,我看过档案,当年那单CASE,证据目录里面,有一份关键的酒精检测报告。根据那份报告,那个冼家少爷,血液酒精浓度超标近三倍,是醉酒驾驶。可是最后上庭的时候,那份报告不见了,案件因为证据不足,不了了之。这件事,你记不记得?”
权叔拿起茶几上半瓶双蒸米酒,对着瓶口灌了一大口,辛辣的液体让他咳嗽起来,脸色涨红。他放下酒瓶,眼神空洞地望着墙壁上泛黄的全家福照片,照片里是他年轻时的样子,穿着警服,意气风发。
“怎么会不记得……”他声音沙哑,带着无尽的苦涩,“成组人熬更,抓人、搜证、录口供……眼见就可以钉死那个二世祖,为死了的一家三口讨回公道……结果,临门一脚,最重要的证据……不见了。”
他猛地转过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朱云峰和曹鹤阳,情绪突然激动起来:“你们知不知道,这份报告是我亲手送到证物房!我亲眼看着锁到保险柜里!钥匙只有我同周Sir有!怎么可能会不见?怎么可能?”
他的声音带着哭腔,那是一种压抑了十年的委屈和愤怒。
朱云峰和曹鹤阳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等待着他宣泄积压已久的情绪。
权叔又灌了一口酒,喘着粗气,继续说道:“当时周Sir的仔,就是那个时候查出生病,好严重,要好多钱医……他成日唉声叹气,魂不守舍……我们都替他难过……”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洞悉真相后的悲凉,“后来……后来份报告就不见了……上面施压,讲证据链有问题,证据不足……最后……就那么结案了。周Sir……他一句话都冇讲……”
他抬起头,老泪纵横,混着酒气和悔恨:“我知……我估到是怎么回事……但我冇证据……我咩都不敢讲……我也要养家……我……”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意思已经再明白不过。那份不翼而飞的酒精检测报告,极有可能是周永豪偷走的。当时他儿子刚刚查出得了重病,急需一大笔钱治疗。他很可能为了钱,做了这件事。
曹鹤阳适时地递上一张干净的手帕。权叔愣了一下,接过,胡乱地擦了把脸。
朱云峰沉默地听着,放在膝盖上的手缓缓握成了拳。他想起周永豪在病房里那外强中干、色厉内荏的样子,想起他眼底深藏的恐惧与痛苦。十年前,那个曾经或许也有过理想和坚持的警察,在亲情与原则的天平上,做出了一个让他余生都背负着沉重枷锁的选择。
“权叔,”朱云峰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有愤怒,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那份报告,后来再也没有出现过?”
权叔摇了摇头,颓然道:“冇……好似人间蒸发了……之后不久,周Sir就调离了交通部,一路高升……我……我也申请调职,后来受伤,就退了……”他苦笑着,又拿起酒瓶,“眼不见……为净……”
离开权叔那间充斥着悔恨与酒精气味的小屋时,外面的阳光似乎更加刺眼了。巷子里的喧嚣依旧,但两人心头都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
坐回车里,朱云峰没有立刻发动引擎。他双手紧紧握着方向盘,目光透过挡风玻璃,望着前方被阳光照得发白的街道,久久不语。
曹鹤阳也没有催促他。他知道,朱云峰正在消化这个沉重的事实。
“一份酒精检测报告……”朱云峰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带着一丝嘲讽,更深的却是寒意,“换了他儿子一年的命,也换了他自己……十年的地狱。”
他猛地一拳砸在方向盘上,汽车喇叭发出短促而刺耳的一声鸣叫,惊飞了路边电线上的几只麻雀。
“阿四,”他转过头,看向曹鹤阳,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冰冷与决绝,“这潭水,比我们想得还要脏。”
曹鹤阳迎着他的目光,平静地点了点头。阳光照在他镜片上,反射出耀眼的白光,遮住了他眼底深处的思绪。
“所以,”曹鹤阳轻声道,“我们更要把它弄清楚。”
朱云峰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胸中的浊气全部排出,然后猛地拧动了车钥匙。引擎发出一阵低沉的咆哮。
宝马E38如同离弦之箭,驶离了旧巷,重新汇入了港城永不停歇的车流之中。前方的路,依旧迷雾重重。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