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忏悔
病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得令人窒息。窗外,雨声未歇,淅淅沥沥地敲打着玻璃,像是为这场迟来十年的忏悔奏响的哀乐。周永豪瘫在病床上,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脊梁骨,先前强撑的威严与冷漠荡然无存,只剩下被愧疚和恐惧彻底碾碎后的脆弱与苍老。
他的哭声渐渐低沉,化为断断续续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抽泣。泪水混着汗水,在他蜡黄憔悴的脸上肆意横流,他也无力去擦。朱云峰和曹鹤阳都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等待着。朱云峰重新坐回椅子,身体微微前倾,眼神专注而沉凝;曹鹤阳则依旧站在稍后的位置,像一座沉静的山,提供着无声的支持,目光敏锐地捕捉着周永豪每一个细微的变化。
良久,周永豪终于抬起浑浊的泪眼,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虚空中的某处,声音嘶哑得几乎难以辨认,开始了他的忏悔。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深处艰难地抠挖出来,带着血丝。
“我以为……我救的是我儿子的命……”他喃喃着,眼神空洞,“那时候……医生说……只有那个手术有机会……但钱……那么多钱……我砸锅卖铁也凑不够……”
他的右手无意识地攥着胸前的病号服布料,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仿佛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就在那个时候……‘他’……出现了。不,我从来没见过‘他’……只是……收到了指示……只要让冼家的案子……关键证据‘消失’……钱,就会到位……”他发出一声凄厉的、如同呜咽般的苦笑,“我做了……我偷走了那份报告……把它烧了……看着那堆灰烬……就像看着我自己的良心……一起被火烧掉了……”
朱云峰沉默地听着,放在膝盖上的手慢慢握成了拳。他能想象当年那个站在人生十字路口的周永豪,在绝望中是如何一步步滑向深渊。愤怒依然存在,但一种更复杂的、带着悲悯的情绪悄然滋生。
“手术……做了……”周永豪的声音越来越低,充满了无尽的疲惫与虚无,“宝宝……多陪了我们一年……他走的时候……很安静……我和阿敏……都以为……代价……付清了……”
他猛地抬起头,泪水再次奔涌而出,眼神里充满了刻骨的恐惧和悔恨:“可是我错了!大错特错!那根本不是结束!那只是开始!”
他的情绪再次激动起来,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从那以后……我就成了‘他’手里的一枚棋子!一件工具!最开始只是泄露一些小情报。哪里有临检,哪里设卡……到后来……后来……”他的目光猛地转向朱云峰,瞳孔因恐惧而放大,声音带着剧烈的颤抖,“这次给‘鬼王尊’报信,就是‘他’……逼我做的!”
尽管早有猜测,但亲耳从周永豪口中得到证实,朱云峰还是感到一股寒意从脊背蹿上头顶。
“那栾云平的车祸呢?也是你安排的?你是不是还想对付泉姨?”朱云峰继续追问道。
“阿栾的车祸……跟我冇关系。”周永豪看向朱云峰,“我做的我会认,但阿栾那单车祸真的与我无关。那个女人……我确实安排人去安全屋看了下情况,也是‘他’要求的,不过后来‘他’没有进一步指示,我也就没有后续动作了。”
朱云峰与曹鹤阳对视一眼,曹鹤阳微微颔首,他能感觉到周永豪说的是实话。
“那还有什么事情你要交代吗?”朱云峰问。
周永豪抿了抿唇,双手握紧又放松,放松又握紧,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两年前……元朗车场……你们小组的行动计划……我……我也……”周永豪的话没有说完,但也不需要他说下去了。
朱云峰猛地站起身,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双眼瞬间布满血丝,额角青筋暴起,那压抑了两年的、关于兄弟们惨死的画面如同火山岩浆,几乎要冲破他理智的堤坝。
就在他几乎要失控的瞬间,一只温热的手稳稳地按在了他的后腰上。是曹鹤阳。他没有看朱云峰,目光依旧锁定在周永豪身上,但那只手传递过来的力量和支持,像一泓清凉的泉水,瞬间浇熄了朱云峰即将爆发的怒火。朱云峰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重新坐了回去,但紧握的双拳依旧微微颤抖。曹鹤阳的手在他背上停留了片刻,才不着痕迹地移开,仿佛只是一个无意的触碰。
“为什么……”朱云峰的声音沙哑得可怕,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为什么要……?”
“我……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个计划,我只是照指示行事。”周永豪恐惧地缩了缩脖子,仿佛害怕朱云峰会扑过来,颤声道:“只是……”
“只是什么?”
“我觉得……他似乎应该是知道计划的。”周永豪说。
“你什么意思?”朱云峰焦急地问道,“什么叫他似乎是应该知道计划的?”
“就是……就是……”周永豪斟酌着用词,他拿到计划前,就已经在布局了。”周永豪低声道,“我记得很清楚,当时我已经从交通部调到西九龙的CIB了,当晚我们整组人OT,我们组只得两台联网的电脑能看到重案组的计划。为了不让人发现我有看过,我请了整组人吃夜宵,又借口忘记拿钱包重新回到办公室。我把行动计划拷下来发给他,至少是凌晨一点多了。可是出事之后我查看过,监控显示,当晚零点四十八分,那班贼就突然开车离开废车场,后来显示他们就是离开去拿炸药的。他们……比计划泄露还早了近半小时就已经在做准备了。”
朱云峰闭上眼睛,牙关紧咬,巨大的痛苦和愤怒几乎要将他撕裂,他已经没办法思考了。
曹鹤阳适时地开口,将话题拉回最关键的核心。他的声音冷静得像手术刀,精准地切入:“周先生,告诉我们,怎么找到‘他’?那个‘老板’。”
周永豪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颓然摇头,眼神绝望:“找不到……我试过……‘他’就像个幽灵……所有指令都是单向……电话每次都用不同的太空卡……声音……声音也经过处理……”就在朱云峰眼中希望之火即将熄灭时,周永豪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极其微弱的亮光,他努力回忆着,语速加快,带着一种抓住救命稻草般的急切,“但是……但是有一次,很偶然……当时‘他’指示我做的事情不太顺利……可能事情又比较紧急,‘他’在电话那头动怒了……虽然隔着变声器……但我听到……‘他’……‘他’下意识地、非常快速地用英语骂了一句……‘Bloody hell’……”
Bloody hell!
英式俚语!
朱云峰和曹鹤阳的瞳孔同时猛地收缩!这是一条极其宝贵、极具辨识度的线索!
周永豪喘着粗气,努力组织着语言:“那种语气……那种顿挫……我后来想了很久……只在一个地方……听到过类似的感觉……”
他的话戛然而止。
“啪!”
一声轻微的、却足以让心脏停跳的脆响。
病房内所有的灯光,在那一瞬间,毫无征兆地,彻底熄灭!
黑暗如同浓稠的墨汁,瞬间吞噬了整个房间,只有窗外微弱的天光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轮廓。监护仪刺耳的警报声在黑暗中疯狂响起,屏幕上代表生命体征的曲线和数字瞬间变成一片混乱的乱码!
“小心!”曹鹤阳的低喝声在黑暗中响起,几乎是同时,朱云峰凭借惊人的战斗本能,如同猎豹般从椅子上弹起,扑向病床,试图用身体护住周永豪!
“啊!”
一声短促而痛苦的闷哼从病床上传来!
紧接着,“嗡”的一声,病房的备用电源启动,灯光在短短两三秒后重新亮起,虽然不如之前明亮,但足以让人视物。
眼前的一幕让朱云峰目眦欲裂。
周永豪双眼圆瞪,眼球几乎要凸出眼眶,里面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未说出口的绝望。他的嘴大张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倒气声。他的一只手死死地抓住朱云峰的手臂,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肉里,力量大得惊人。在他颈侧的纱布边缘,一个细微到几乎看不见的、新鲜的暗红色针孔,正缓缓渗出一滴殷红的血珠。
“护工!刚才那个护工!”曹鹤阳厉声道,目光如电般扫向病房门口,那里,一道穿着白色护工服的身影正敏捷地闪出房门,消失在走廊的阴影中。曹鹤阳没有丝毫犹豫,立刻追了出去。
“周永豪!撑住!医生!叫医生!”朱云峰反手死死握住周永豪冰冷的手,对着门外大吼,另一只手徒劳地试图去按住那个致命的针孔。
周永豪的瞳孔已经开始涣散,生命正从他体内急速流逝。他用尽最后残存的一丝力气,手指像铁钳一样抠着朱云峰的手腕,涣散的目光死死盯着朱云峰,嘴唇艰难地开合,吐出几个破碎不堪、却用尽了他一生最后气力的音节:“……他……他在……演讲……”
话音未落,那紧紧抠住朱云峰手腕的力量骤然消失。周永豪的手臂无力地垂落下去,砸在病床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他圆睁的双眼失去了所有神采,直勾勾地望着天花板,仿佛在凝视着那未能说出口的最终的秘密。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