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 拼图
九肚山的夜,再次将喧嚣隔绝在外。曹鹤阳家的客厅,成了风暴眼中唯一宁静的,却也最紧绷的战场。巨大的落地窗外是港城永不熄灭的霓虹,窗内,只开了一盏光线柔和的落地灯,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一圈温暖的光晕。
光晕中央,厚重的地毯上,所有关键的线索被一一摊开,如同进行一场庄严而沉重的仪式。从无心道人陈永发道坛密室中得来的那本陈旧甲子账,纸张泛黄,上面用毛笔小楷记录的干支纪年透着岁月的诡异;泉姨交给他们的、记录着被迫处理尸体详情的笔记本,虽然只是影印本,但也承载着底层生命的沉重与无奈;周永豪临终前用尽力气吐出的遗言记录——“Bloody hell……”以及,那张刚刚从周家带回来的、打印着冰冷的“收手”二字的警告字条。
朱云峰盘腿坐在这些线索中间,只穿着一件贴身的黑色背心,露出线条分明的手臂肌肉。他眉头紧锁,目光如同探照灯般,一遍又一遍地扫过这些承载着血泪与阴谋的物件,仿佛要将它们彻底看穿。他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地毯的绒毛上划过,带着一种压抑的焦躁。
曹鹤阳端着一个托盘从厨房走过来,上面放着一壶刚泡好的普洱茶和两个精致的陶瓷茶杯。他换上了一身深蓝色的丝质家居服,显得闲适而优雅,与眼前凝重的氛围形成微妙对比,却又奇异地融合。他将托盘放在地毯边缘,然后挨着朱云峰坐下,腿侧自然地贴靠着对方。
茶香袅袅升腾,氤氲在两人之间的空气里。
“先喝点茶,定定神。”曹鹤阳倒了一杯热茶,递到朱云峰手边,声音温和。
朱云峰“嗯”了一声,接过茶杯,滚烫的杯壁熨帖着他微凉的掌心。他没有立刻喝,只是捧着,汲取着那点暖意。他的目光依旧没有离开那些线索。
“阿四,”朱云峰的声音带着长时间思考后的沙哑,“你看这张字条。”他用下巴点了点那张写着“收手”的字条,“能无声无息放进周永豪家里,这绝对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曹鹤阳端起自己那杯茶,轻轻吹了吹热气,目光冷静地分析道:“高级警官宿舍管理严格,有保安,有监控。能拿到钥匙,或者能避开所有耳目潜入,至少需要满足几个条件之一:极高的权限,可以调看甚至安排保安和监控;对宿舍区的安保漏洞和人员排班了如指掌。或者,拥有我们尚不清楚的、类似‘维修工’那样的特殊身份作为掩护。无论是哪一个,都证明了我们的推断没有错。这个人,一定有极高的权限,一定是警队的高层。”
他抿了一口茶,继续道:“其实从周永豪的遗言中,我们就能够确定了,这个所谓的‘老板’,应该是就在警队高层……不,应该说是警队顶层。那么,拥有权限和内部信息,对他们来说并非难事。甚至,可能根本不需要潜入,而是……正大光明地走进去。”
朱云峰瞳孔一缩,问道:“你的意思是……可能是穿着制服进去的?”
“不排除这个可能。”曹鹤阳放下茶杯,拿起那张警告字条,仔细看着那冰冷的打印字体,“冷血,谨慎,而且……他对我们的行动了如指掌。他知道我们参加了葬礼,知道我们送周太回家。这种掌控力,令人心惊。”
他的手指轻轻点在“收手”两个字上,仿佛能感受到背后那双窥视的眼睛散发出的寒意。顿了顿,他又继续说道:“其实……我觉得他应该也参加了葬礼。毕竟……周Sir的葬礼,几乎整个警队高层都来了。那他知道我们也参加了葬礼,甚至看到我们送周太回家,也就不足为奇了。”
朱云峰闻言微微颔首,放下茶杯,伸手拿过那本甲子账,翻到记录着“甲戌年甲戌月辛巳日元朗车场废楼 七杀迷魂阵 引雷火 老板 忌戊申年生人”的那一页。他的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七杀迷魂阵……需要精准的生辰八字。”朱云峰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刻骨的痛楚,“他能拿到我全组人的资料……还能驱动‘殇脉’的残部,或者至少是懂得这种邪术的人为他效力。”
曹鹤阳默契地接上,他的思路清晰,如同抽丝剥茧:“从利用‘小鬼抬车’意象进行心理恐吓,到完美规避我的玄门追踪,再到布下‘七杀迷魂阵’这种凶局……对方在玄学方面的造诣,或者其掌控的玄学力量,极其深厚且偏向阴邪一路,这绝非普通风水师能做到。所以我们推测可能有‘殇脉’的人为他做事,也是合理的。只是……”
“只是什么?”
“到现在为止,我们能够知道的,确确实实是‘殇脉’的人,也就只有那对爷孙……”曹鹤阳叹了口气,显然是想到了澳门那单CASE,“除了他们,我们再没见过其他‘殇脉’的人。不然说不定还能从那里查到些线索。”
朱云峰放下茶杯,捏了捏他的手,说:“世事哪能尽如人意。如果这么简单就被我们查到,那个人早就被抓出来了,不会祸害这么多年。”
曹鹤阳默然地点了点头,又拿起记录周永豪遗言的便笺,说:“‘Bloody hell’,典型的英式俚语,下意识脱口而出,说明这种语言习惯已经深入骨髓。有长期英伦生活或教育背景的可能性极大。”
最后,他的目光扫过所有线索,如同一位最高明的画师,将散落的碎片拼合成一幅逐渐清晰的肖像。
“所以,”曹鹤阳缓缓开口,声音沉稳而确定,像是在做最终的学术论断,“我们面对的‘老板’,其侧写如下——”
朱云峰立刻抬起头,专注地看向他,眼神交汇,充满了全然的信任。
“一、身居警队绝对高位,手握重权,能轻易调动资源,掩盖真相,并对内部运作及安保漏洞了如指掌。”
“二、极其熟悉玄学,尤其是偏门邪术,并能驱使或掌控高明的玄门人士为其卖命。其本身可能也具备一定的玄学修为。”
“三、拥有深厚的英伦背景,长期浸染之下,语言习惯中会不自觉流露出英式特质。”
“四、性格冷血谨慎,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视人命如草芥,且拥有极强的反侦察和掌控欲。”
每说出一条,朱云峰的眼神就更亮一分,也更冷一分。这些侧写像一把精准的雕刻刀,将那个隐藏在重重迷雾后的黑影勾勒出了大致的轮廓。
曹鹤阳说完,客厅里陷入短暂的沉默。落地灯的光晕温柔地笼罩着两人,将他们与周围线索的冰冷残酷隔开,却又仿佛将他们更紧地捆绑在这场危险的博弈中。
朱云峰忽然伸出手,越过那些摊开的线索,握住了曹鹤阳放在膝盖上的手。他的手掌宽厚,带着常年握枪留下的薄茧,有些粗糙,却异常温暖。他没有说话,只是用力地握了握,所有的感激、信任与并肩作战的决心,都蕴含在这无声的接触里。
曹鹤阳反手回握住他,指尖在他手背上轻轻摩挲了一下,唇角泛起一丝极淡、却真实存在的温暖笑意。
朱云峰松开手,目光越过曹鹤阳,投向客厅墙壁上那几张照片。
那是他多年前刚进西九龙重案组时和同事们的合照。照片里其他人的笑脸都凝固在时光中,唯有当时站在角落里的他,此时此刻正直面残酷的命运。
这些照片是曹鹤阳陪他回青衣公寓收拾的时候特意带过来的。他原本没打算摆出来,但曹鹤阳说,有些东西得放在眼前,提醒自己为什么走到这一步。照片里的陈年尘埃早已被曹鹤阳拂去,可记忆的裂痕仍在,像一道隐秘的引线,连接着过去与如今步步惊心的追索。
朱云峰凝视着照片,那里面的他们,笑容灿烂,充满朝气,让他忍不住也翘起嘴角,思绪也飘到了那些阳光洒满走廊的下午,那些围在一起讨论案情的喧闹,那些成功破案后的欢呼。
朱云峰转回头,看向地毯上写着周永豪遗言的那张便笺,他的眼神逐渐变得坚硬如铁,那是一种背负着逝者期望与自身仇恨的决绝。
“阿四,我们就从这里开始。”朱云峰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他抬起手,指向虚空,仿佛指向那个尚未露面的敌人,随后又点了点写着周永豪遗言的线索,“我们就从每年的警队周年晚宴录像查起。”
曹鹤阳的目光顺着他的手指聚焦在“周年演讲”那几个字上。
那一刻,时间仿佛凝滞。窗外的夜色如墨般浓重,远处城市的灯火如同鬼火闪烁。曹鹤阳的目光并未离开那些线索,却在那瞬息的安静中,听见了某种命运齿轮开始转动的声音。他知道,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而他们已无退路可言。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