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 录像带里的幽灵
港城中文大学的图书馆,在秋日的午后显得格外宁静肃穆。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窗,在排列整齐、高耸至天花板的书架间投下斑驳的光柱,空气里弥漫着旧纸张和油墨特有的沉静气味。这里与警署的喧嚣、罪案的阴霾仿佛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曹鹤阳穿着合体的休闲西装,鼻梁上架着那副金丝眼镜,正与图书馆多媒体资料库的管理员低声交谈。他出示了自己的证件,以“进行香港公共仪式与权力话语建构的跨年度比较研究”为由,申请调阅近十年的警队周年晚宴官方录像资料。这个理由冠冕堂皇,符合他的学术背景,不会引起任何不必要的猜测。
朱云峰则站在稍远一些的地方,双手插在牛仔裤口袋里,装作随意浏览着旁边的社科类书目。他身形挺拔,即使穿着便装,那股属于刑警的锐利气息也难以完全掩盖,与周围温吞的学术氛围有些格格不入。他看着曹鹤阳与管理员从容交涉的背影,嘴角忍不住勾起一丝痞气的弧度。
等到曹鹤阳办妥手续,抱着一个装有十几盘录像带的纸箱走过来时,朱云峰凑上前,压低声音调侃道:“啧,港中大连这种东西都有?你们大学教授的爱好挺特别啊。”
曹鹤阳横了他一眼,那眼神带着点无奈,又有点纵容。他一边示意朱云峰接过纸箱,一边轻声解释,语气是惯有的认真。
“警方每年的慈善晚宴,港城几所大学都会以机构名义捐款,换取一些合作项目和……必要的公共关系。留存影像资料很正常。”
两人抱着沉重的纸箱,穿过静谧的图书馆长廊。阳光在他们身后拉出长长的影子,交织在一起。
回到九肚山曹鹤阳的家,天色已近黄昏。客厅的窗帘被拉上了一半,隔绝了外界过多的光线。电视和录像机已经准备好,那十几盘录像带在茶几上堆成了一座小山。
接下来的几天,客厅成了他们临时的作战室。朱云峰负责操作录像机,反复播放、暂停、倒带。曹鹤阳则坐在沙发上,身体微微前倾,手边放着笔记本和笔,但他更多时候是闭着眼睛,全神贯注地聆听。他的听觉极其敏锐,能分辨出最细微的语音语调、顿挫节奏,甚至背景杂音中的异响。
他们首先锁定了侧写中有英伦背景的几位高层:行动处郭Sir、监管处李Sir、退休的陈Sir和张Sir。每位发言者的录像都被反复观看、聆听。郭Sir的发言铿锵有力,带着曼彻斯特口音残留的些许痕迹;李Sir的英文优雅,带着剑桥的学院气;陈Sir的发言简短,英文略带生涩;张Sir的英文最为流利地道,几乎听不出粤语口音。
然而,一无所获。
这些人在公开场合的发言都极为谨慎、得体,没有任何失态,更没有出现那句关键的“Bloody hell”。连续几天高强度的工作,让客厅里的气氛有些压抑。希望如同被一点点消耗的氧气,渐渐稀薄。
朱云峰有些烦躁地扒了扒头发,将又一盘看完的录像带退出机器,扔回茶几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丢,难道猜错了?不是警队的周年宴会演讲?还是这老狐狸藏得太深?”
曹鹤阳睁开眼,揉了揉有些疲惫的眉心,声音依旧平稳道:“越是谨慎,越说明有问题。耐心点,阿饼。”他站起身,去厨房重新泡了一壶浓茶,递给朱云峰一杯。在交接茶杯时,他的手指轻轻掠过朱云峰的手腕,这是一次短暂的、带着安抚意味的接触。
朱云峰接过茶杯,温热透过瓷壁传来。他喝了一大口,苦涩的茶汤让他精神微微一振。他看向曹鹤阳,对方冷静沉稳的样子,像是一根定海神针,总能在他即将浮躁时让他安定下来。放下杯子,朱云峰将曹鹤阳拉到自己身边坐下,伸手去揉了揉他的后颈,低声说:“阿四,这几天辛苦你啦!”
曹鹤阳笑着摇了摇头,说:“只是听而已,不费力气。”他的笑容温和,却掩不住眼底的倦意。
朱云峰心疼地轻轻抚过他微蹙的眉头,指尖沿着他的发际线轻轻揉按。
曹鹤阳抓住他的手,轻握了一下,低声道:“我真的冇事,你别担心。要说累,你比我累多了。”
朱云峰把人搂进怀里,下巴轻轻搁在他肩上,闻着他发间淡淡的皂角香,“我哪有你辛苦,你耳朵都快听出茧了。”
曹鹤阳靠在他胸前低笑道:“没有那么夸张啦!你要是觉得过意不去,下次不要炖青红萝卜汤了,我真的不喜欢那个味道!去火也不是这么去的。”
朱云峰也笑了,指尖在对方掌心轻轻划过,“好,下次换莲藕排骨汤,行不行?”
曹鹤阳侧头靠到他肩上,轻声应道:“嗯,这还差不多。”
窗外夜色渐深,街灯在玻璃上投下斑驳光影,远处偶尔传来车辆驶过的声响。温存了片刻,两人重新坐回电视机前。
“还剩最后几盘,包括……一哥的。”朱云峰深吸一口气,将目光投向那盘标记着现任警务处处长名字——高兆雄——发言的录像带。
高兆雄,是如今港城警队的最高负责人,形象刚正不阿,被誉为警队“定海神针”。如果“老板”是他……朱云峰光是想想,就觉得一股寒气从心底冒出,那将是彻头彻尾的灾难。
他按下播放键。电视屏幕上出现了警队周年晚宴富丽堂皇的场面,高兆雄站在演讲台后,穿着笔挺的礼服,正在发表年度总结与展望。他的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发言内容四平八稳,充满了鼓舞人心的官话套话。
一切看起来毫无破绽。
就在演讲进行到中途,似乎是背景的灯光需要切换时,异变发生了!
屏幕上的画面突然剧烈地抖动起来,紧接着,色彩扭曲,信号中断,变成了一片刺眼的雪花和嘈杂的电流噪声!显然,当时现场的技术故障被完整记录了下来。
就在这一片混乱的噪声中,一个清晰而带着明显恼怒的男声,透过麦克风被捕捉了进来:“Bloody hell!”
这句话又快又急,充满了英伦俚语特有的味道,与周永豪临死前的描述高度吻合!
朱云峰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冲到了头顶,又瞬间冻结!他猛地从地毯上弹起来,眼睛死死盯着那片雪花屏幕,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如果……如果这句话是高兆雄说的……
他不敢想下去。只觉得一股冰冷的绝望感攫住了心脏。
曹鹤阳也倏然睁大了眼睛,身体瞬间绷直。但他比朱云峰更快冷静下来。他没有去看朱云峰,而是立刻倾身,白皙修长的手指果断按下了录像机的暂停键,然后将带子快速倒回故障发生前的那一小段。
“不对。”曹鹤阳的声音斩钉截铁,打破了几乎凝固的空气,“不是高Sir的声音。”
朱云峰猛地转头看他,眼中充满了血丝和难以置信。
曹鹤阳没有解释,只是按下了播放键。那夹杂着电流噪声的“Bloody hell”再次响起。他凝神细听,反复播放了三四次,每次播放,他的眉头就皱紧一分。
“音色不对。”曹鹤阳最终确认,他看向朱云峰,眼神锐利而肯定,“高Sir的声音更浑厚,中气更足,带着明显的胸腔共鸣。这个声音……虽然也因为电流干扰有些失真,但音质偏清亮一些,发音的位置也更靠前。绝对不是同一个人。应该是中控台的麦克风,或者是高Sir旁边的备用麦克风忘记关闭,所以才会被录进来。”
朱云峰紧绷的神经骤然一松,但随即又提得更高。不是高兆雄,固然避免了最坏的情况,但这句话是谁说的?能在那种场合说出这样的话,甚至被录下来的,说明他要么是在中控台,要么是紧挨着警务处处长。无论如何,这个人的身份绝对不低!
朱云峰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重新坐回地毯上,闭上眼睛,努力在脑海中回放那个声音。一遍,两遍……
突然,他猛地睁开眼,瞳孔收缩,脸上露出了极度困惑和难以置信的表情。
“可是这个声音……”朱云峰的声音干涩,带着一种发现了可怕真相的颤音,“……好像有些熟悉……”
曹鹤阳沉默地看着他,镜片后的目光复杂难辨。他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中带着一丝了然,也带着一丝沉重的无奈。他伸出手,覆在朱云峰紧紧攥成拳头、放在膝盖的手上,掌心传来的温度试图驱散那彻骨的寒意。
“你也听出来了,对吧,阿饼……”曹鹤阳的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我没想到……会是他。”
他没有说出那个名字,但两人心中,几乎同时浮现了同一个身影。
电视屏幕上,雪花依旧在无声地闪烁,映照着两人骤然变得冰冷凝重的脸庞。
他们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指向性极其明确的发现冻结了。客厅里只剩下录像机磁带空转的微弱嗡鸣声,以及彼此间清晰可闻的、带着寒意的呼吸声。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