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老相传,我们村头的土地庙是方圆十里八乡最灵验的,土地公公经常显灵。我们村的孩子哪怕没有大人看着也丢不了,因为有土地公公看护着,怎么也跑不出村子去。这个事儿呢,搁在现在说是迷信,不过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是真的相信,因为我曾经遇到过一回。
那会儿我大约刚刚念书,有一天下大雨又没带伞,一路跑回家的时候摔了一跤,跌破了膝盖,坐在地上哇哇大哭。然后就有一个很斯文漂亮的叔叔把我扶起来,看我膝盖上的伤,还抱着我到土地庙里躲雨,给我讲故事。
他说,从前我们村儿有户姓朱的人家,家里的孩子三岁那年发高烧,那会儿村里到外边儿只有一条土路,他家大人虽然紧赶慢赶,到底还是晚了一步,孩子烧坏了脑子,虽然不傻,却变成了小哑巴,只能咿咿呀呀地出声,就是说不出话。
小哑巴稍微大一点儿了,周围的孩子没有一个肯跟他玩的,还因为他说不了话,老是欺负他。小哑巴长得胖,脸圆圆的,脸上还有一点儿点儿的雀斑,所以被取了个外号,叫“烧饼”。
烧饼长到六岁那年,村里搬来了一户姓曹的人家,说是什么“下放劳动”。那户人家一看就是读书人,来也没带多少东西,男的提溜着一个老沉老沉的木头箱子,里边儿都是书。女的背着一个小布包,手上还牵着一个清秀的男孩儿。
烧饼跟着一群小屁孩儿在村口看热闹,看村长把人迎进来,客客气气地请到家里,据说是想请那位曹先生教村里的孩子们读书。
烧饼不太懂读书是什么,他只知道那个看起来比自己大几岁的小哥哥冲自己笑,可漂亮啦!
曹先生后来果然成了村里的教书先生,村里的孩子不管大小都送去他那里,烧饼自然也被送去了,不过他的情况特殊,没办法跟大家伙儿一起学习,曹先生就把他安排在里间,让他跟着自己孩子一起,由妻子教。
对了,曹先生的儿子有个特别文雅的名字,叫曹鹤阳。
他知道烧饼的情况之后,没有像其他孩子那样欺负他捉弄他,而是笑着伸出手,跟他说:“你好啊!我叫曹鹤阳。”
烧饼从来没有被这么温柔地对待过,有一段时间,他几乎成了曹鹤阳的跟屁虫,曹鹤阳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
曹鹤阳从来不会嫌他麻烦,反而会耐心地带着他一起玩。小孩子的世界其实最简单也最赤裸裸,因为烧饼同曹老师的孩子玩得好,所以渐渐得,村里的孩子也不再欺负他了,那几乎成了他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可惜快乐的时光终究是会过去的。烧饼长到十四岁那年,曹先生一家终于等来了一纸通知,他们可以回城了。
那一天全村老小都去村口送他们,只有烧饼没有,因为他不愿意曹鹤阳走,不想跟他分开。
可惜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十之八九,许多事情更不会因为个人的意志而轻易转移。
曹家终于是要走了,县里来了一辆可气派的小汽车来接他们。村里人都在说,曹先生原本就是个特别有学问的人,这一回回去,大概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车子开出村子的时候,烧饼已经爬到了村口的小山坡上,这里可以看到山路的尽头,虽然自己刚刚没有去送曹鹤阳,可烧饼还是希望自己能目送着曹鹤阳离开。
事情是怎么发生的,烧饼其实自己也不清楚,大约是一连串错误造成的灾难,总之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那辆小轿车已经从山路上翻下去了。
烧饼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跑得这么快过,从山坡上一路冲到汽车旁边,却怎么都扑不灭已经燃起的熊熊大火。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如此惨烈的故事,尤其是跟我讲故事的那个叔叔在说的时候语气总是淡淡的,仿佛是在说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那时的我无法接受这个结局,大哭起来。
叔叔可能没想到我的反应会这么激烈,连忙哄我说:“诶诶,你别哭,我还没说完呢!”
“那?那后来呢?”我抽抽噎噎地问。
“后来啊!”叔叔仿佛是在思考,他又继续说。
后来,朱家的小哑巴渐渐长大,终究是因为口舌不太灵便,他没有继续读书,自然也不像其他同龄人后来考上了县里的高中,有了更好的出路。他长大之后就接替了一位本家叔叔的工作,去后山腰上看坟。
很多人都替小哑巴可惜,长大后的小哑巴渐渐瘦了下来,样子倒也不错,人也聪明。最重要的是特别懂事,大家都说他要不是哑了,肯定能从山里出去,赚大钱。
可是啊,只有小哑巴自己知道,自己其实自从那天之后就已经能说话了,可是他依旧不愿意说,因为他已经永远失去了那个可以跟他说话的人。
他来这里看坟的目的也只有一个,因为曹家一家都埋在这里,只有在这里,他才能陪着曹鹤阳。
这年清明,是曹家九周年的忌日,小哑巴如同往日一样,在他们坟前画了个圈儿,给他们烧纸。
黄纸和锡箔的灰烬飘飘洒洒的,白烟缈缈凝而不散,渐渐地化出一个人形儿来。
“你……”小哑巴,对了,不应该再叫他小哑巴了,因为那件事情的刺激,他已经会说话了,我们还是叫他烧饼吧!烧饼看着眼前的奇异景象,却一点儿都不觉得害怕,他问:“是你回来了吗?九年了,你终于想起来要来看看我吗?”
那个白烟凝结而成的影子依稀是曹鹤阳当年的模样,他看着已经长高许多的烧饼,说:“我不是来看你,我是要跟你告别。”
“什么意思?”烧饼隐隐觉得自己大约错过了什么重要的事儿。
“那一天,也不知道怎么了,我觉得身子一轻,就飘到了天上,一低头就看到你抱着我一直哭一直哭。我这才知道,原来你是来送我的。”曹鹤阳的声音很轻,却仿佛一把大锤重重砸在烧饼心口,“你哭得太伤心了,我担心你,所以就留下来了。”
“留……留下来?”烧饼觉得自己已经傻了,他觉得自己没有理解曹鹤阳的意思。
“对,我留在你身边,看着你一点儿点儿长大,只是啊,我实在是没有办法再留下去啦!这次借着清明,能跟你说说话,我心里也就满足了。”曹鹤阳看着烧饼认真地说:“烧饼,我知道你来送我,我知道你守了我九年,谢谢你。你把我放下,去过你自己的日子就好。”
说完,身影渐渐消散,再也看不到了。
“后来呢?”这个结局显然仍然不能让我满意,我无法接受。
“还要后来?”叔叔显然没想到我会这么刨根问底,推了推眼镜儿,说:“后来……”
“后来的事儿,我来告诉你吧!”在我没发现的时候,另外一个叔叔出现在庙里,我都没注意到他是什么时候来的。
“后来怎么样?”我问。
“烧饼在曹鹤阳坟前哭了三天,直到一点儿力气都没有,昏死了过去。他醒过来的时候,发现曹鹤阳坐在床头,跟他说,因为他哭得太难听,吵得十殿阎罗都睡不好,所以他们只好把曹鹤阳放回来,让他给这里的土地爷当僮儿。烧饼后来也不看坟了,去照料村里的土地庙,谁让曹鹤阳在这里呢!”
“诶?”我也不知道当时我的脑子为什么反应得这么快,我想起好像听隐约听父母提过土地庙里真的有的庙祝,再结合眼前的情况。如果这两个叔叔里有一个是庙祝的话,那另一个不就是……
我被吓坏了,挣扎着要逃走,奔出土地庙的时候正赶上来接我的父母。母亲看我脸色难看,再看我膝盖上的伤,以为我是摔的,急忙忙抱我回家了。那时的我根本来不及去想,父亲留下来到底是为什么。
这段经历太过奇特,我一直都不敢说给其他人听,只是每次经过土地庙的时候都觉得有人在看着我。因此我不敢行差踏错,一直都努力认真念书,做一个听话懂事的好孩子。然后,我成了我们村第一个考上大学的孩子。
在庆祝我考上大学的流水席上,父亲带着我去给村里的长辈敬酒。最后他把我带到两位先生面前,介绍说:“来,妮儿,这是曹先生,这是朱先生。”
那位被称作朱先生的,高高壮壮,感觉一下就能把人推个跟头,他伸手在我父亲手上拍了拍,说:“拽什么文?咱们两个也算是光屁股一起长大的了,你还……”
他的话没说完,就被另一位带着眼睛,看起来满身书卷气的曹先生拦住了,说:“当着孩子面儿,你好歹有点长辈样子。”
然后朱先生就听话地闭了嘴,那样子和父亲被母亲念叨的时候一模一样。
看着面前的两个人,我突然想起来了,这不就是我小时候见过的那两个叔叔吗?果然,就听父亲推了我一下,说:“妮儿叫人,你小时候就见过他们的,那回你在村口跌倒了,是他们把你抱去土地庙里避雨的。”
我呆在当场,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毕竟我曾经误会他们十几年。
曹叔叔果然是个再通透不过的人,看我呆呆的样子,突然就笑了,说:“那天给你说那个故事,还是吓到你了吧!对不起啊,我们跟你道歉。”
我摇摇头,说没关系。虽然是个误会,却是个美丽的误会。也正是那一天,我终于听到了那个故事真正的版本。
那一天,烧饼去送曹鹤阳一家,在半山坡上发现车翻了,或许是情急之下,他突然就能开口说话,招呼着村里人救下了曹家一家。为了报答烧饼的救命之恩,曹家把烧饼一块儿带回了城里。烧饼和曹鹤阳一起长大,不过他到底不怎么乐意念书,就跟着胡同口卖早饭的小贩学手艺,后来把餐饮集团开遍了全国。曹鹤阳到底是读书种子,一路升学,成了那个领域最年轻的学者。
他们有时也会回村里看看,听说他们特别喜欢逗孩子,只不过可能方法不太对,村里不知道有多少孩子被他们吓哭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