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耽搁
事情果然如曹鹤阳预料的那般。这天下衙,曹鹤阳推了和同僚的应酬,回府里陪祖母用晚饭。吃完饭,老太太身边的大丫鬟彩菱回禀道:“老太太,回事处的林管事刚刚来报,说老爷打发了身边的小厮送了信回来。”说完恭敬地递上一封信。
老太太微微蹙眉,没有伸手,而是示意曹鹤阳,说:“小四替我看看,你爹这个时候打发人送信回来,怕是路上有事儿耽搁了吧!”
曹鹤阳心中很佩服老太太,不过这么件小事儿就能把事情猜个八九不离十,但他面上半点不显,只低声应了“是”,随后拿过彩菱递来的信,拆开看起来。
信写得很简单,也没什么出乎曹鹤阳意料的。他一目十行地看完,回答道:“父亲说映秋路上病了,生怕她经不起颠簸,所以要在青州停几天。估计要比最初算的日子晚个五六天到,让我们不要担心。”
“岂有此理!”老太太重重拍了桌子,惊得屋里的丫鬟大气都不敢喘。
曹鹤阳见状,冲彩菱挥了挥手,彩菱会意,连忙带着屋里的丫鬟婆子退了下去。
老太太呼哧呼哧喘了几口粗气,骂道:“果然是小娘养大的,上不得台面,生出来的女儿也是一样。”
这就是直接在骂曹鹤阳的继母小周氏了。这话曹鹤阳不太好接,所以他也就干脆不开口。
老太太有一下没一下地用手转另一只手腕上带的玉镯,半晌后才叹了口气,说:“小四,你以后万万不可跟你父亲一样。”
曹鹤阳还是没接话,只是抬头去看老太太。
老太太微微一笑,说:“这话,我当娘的可以说,你做儿子的不可以接。哪怕这里现在就我们俩,我还在气头上,你却还是没有接,这很好。这点你就做得比你爹好。有分寸知进退。”
曹鹤阳知道老太太已经消气了,便也笑着接了一句:“那是祖母您把我教得好。”
老太太笑,说:“你这张嘴啊!以后但凡拿出半分去哄你未来的媳妇儿,她也铁定会被你给迷死。”
“祖母!”曹鹤阳笑容微微一僵,“您这话说的……”
老太太见曹鹤阳有些无措,以为他是害羞,又笑了笑,随后才收敛笑容问:“你知道我刚刚为什么这么生气吗?”
“陛下圣寿在即,父亲久在越州,于都城中情势一概不知。他不想着早些回来打点,却在路上耽搁。”曹鹤阳说,“祖母是为了这个生气吗?”
老太太点头,说:“照理说,这么浅显的事情,你都能想通,他不可能不明白。可他既然明白,却还是这么做……我反而更加担心。我情愿他是真的被小周氏给迷惑了,却更怕他是深思熟虑之后才这么做的。”说到这里,老太太握紧曹鹤阳的手,问:“小四,你明白祖母的意思吗?”
曹鹤阳微微皱眉,前世父亲就是因为曹映秋病了,在青州耽搁了将近十天,他一直觉得可能是小姑娘身子弱又是第一次出远门,所以才病得严重了些,也没仔细想其他的。可如今听祖母这么说,难道其中还有些自己不清楚的事情吗?
确实,如刚刚自己和祖母所说,陛下圣寿在即,父亲又长年远离中枢,他应该早些回来打点的。可他却在青州停了十天,几乎是掐着时间……等一下……掐着时间。
“祖母……父亲……是不是在躲什么事儿,或者什么人?”曹鹤阳试探着问。
老太太眸光一暗,右手拇指和食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曹鹤阳知道这说明她正在想事情。于是他也就凝神静气,一声不发地呆在一边。
半晌后,老太太微微叹了口气,说:“小四啊……”一边说她一边朝上指了指,这才继续道,“怕是……有什么风声传出来。”
老太太话说得委婉,哪怕是在自己家里,对着自己最心爱的孙子也没有说透,但曹鹤阳幼承庭训,自然是明白的。老太太的意思是在说,自己的父亲可能听到什么风声,宫中有变。
皇帝陛下已至古稀,在这个年代可算是高寿,虽然一贯保养得宜,但这个年纪,无论出现什么问题都是有可能的。
陛下有三位成年的皇子,分别是太子、宁王和康王。其中太子同宁王乃是一母同胞,均是先皇后所生,康王的生母则是皇贵妃孟氏。
太子比宁王大十岁,比康王大整整十四岁,照理说位置应该稳固无疑。偏偏先皇后生宁王时已经三十多岁,算是老来子,一贯宠爱,加上他与太子非常亲厚,所以封王后就留在都城没有就封。他既然不走,比他小的康王自然也不会走。原本这也没什么,毕竟太子与宁王乃是中宫嫡出,年纪又比康王大不少,兄弟二人合力地位无论如何都稳固。偏偏先皇后孔氏薨世后陛下没有再立皇后,如今后宫中以康王生母孟皇贵妃为尊。万一宫中有变,孟皇贵妃隔绝内外消息,那会生出什么变故来就真的不好说了。
老太太久在中枢,心思缜密,见儿子莫名奇妙留在青州,所以才会有此猜测。
曹鹤阳对于自己这位祖母的见识素来是佩服的,不过他是活过一回的人,知道皇帝陛下的七十圣寿是平平安安度过的,印象中也没有听到什么风声。不过他当时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对政事虽然关心,但这种内廷秘闻是无论如何都打听不到的。那会儿祖母似乎也没跟他聊过这个,是因为自己当时太过幼稚了吗?
想到这里,曹鹤阳心中一动,自从自己同祖母暗示过宫中不喜自家与南边太近之后,祖母似乎凡事都愿意同自己商量了。就比如上一世,印象中父亲寄来的这封信祖母就没有叫自己看。
想到这里,曹鹤阳对老太太说:“祖母,这几日我倒觉得一切如常呢!”
老太太深深看了曹鹤阳一眼,曹鹤阳如今在翰林院观政,他能从奏疏往来中察觉皇帝陛下对南边的隐约态度,想来如果宫中真的有变也应该能从中察觉到不妥。听他这样说,老太太脸上浮现出笑意,她拉过曹鹤阳的手轻轻拍了拍,说:“你是个好孩子。你父亲……”
“想来,大约真的是映秋病了吧!”曹鹤阳说。
老太太想了想,缓缓点头。既然信中这样说,那无论到底是什么原因,自己最好就当真的来对待。虽然曹映秋自出生以来她都没见过,但到底也是孙辈中唯一的女孩子,是自己的孙女儿。想到这里,她叫了冯妈妈进来,说:“长生来信说六姐儿病了,大约是水土不服。你去库房找些药材,打发小厮送过去。青州虽然也富庶,但到底不比家里。他们在路上,他媳妇儿……哼哼……”这后面的话,自然是说小周氏不会照顾人了。
长生是曹鹤阳父亲曹伯陵的乳名,六姐儿是曹映秋的排行。他们家虽然迁来了京城,但从来没和旧都曹氏断了联系,子侄都是放在一起论齿序的。这话若是换了个新来的丫鬟,说不定压根儿不知道老太太在说什么,但冯妈妈是惯常伺候的,当然明白老太太的意思。她听说曹映秋病了,微微惊讶地蹙眉,但对于老太太指责小周氏的话只当没听到,恭敬地应了一声“是”就下去准备了。
曹鹤阳又陪着老太太说了会儿话,正准备告辞离开。老太太突然问道:“你父亲回来,西院收拾过了吗?”
曹鹤阳愣了愣,他倒真的没在意这个事情。
老太太叹了口气,说:“你忙着公事,这些内宅小事不放在心上也没什么不对。只是……你既然入了翰林院,那忠孝二字上就出不得错。”
曹鹤阳想了想,明白了老太太的意思。她是觉得自己入了翰林院,今后必然是要入阁拜相的,私德绝对不能有亏。父亲和小周氏回都城,无论关系到底如何,面子上的功夫自然还是要做的。
他起身,垂手肃立道:“祖母教训的是。孙儿原本想着瑞景院一直有人照料打扫,倒是疏忽了。”
老太太笑了笑,说:“这原也怪不得你。本就是内宅之事,你想不到也没什么不对。说来说去,还不是那个小周氏。哼!”略微发泄了些不满,老太太继续道:“回头,等你娶了媳妇儿,这些事儿自然有人管的。如今,我这把老骨头还能动,自然不会让人在这种事情上寻了你的错处去的。”
“是。”曹鹤阳扬起一个笑脸,“有祖母在,孙儿什么都不怕。”
话虽然这样说,可曹鹤阳也知道,自己注定会让祖母失望。因为自己已经决定外放,为了掩藏坤泽的身份,说不定也要跟父亲一样,多年不回家。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心中一痛。无论如何,祖母对他总是好的。
老太太见他神色有些不自然,以为他是在烦心娶媳妇儿的事儿,笑道:“你的亲事,我自然有分寸。等你父亲回来,我一定会跟他好好谈谈的。如今你大了,也该把门户支应起来了。”
曹鹤阳心中叹气,脸上笑容却更甚,道:“孙儿全听祖母的。”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