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安乐
曹安阳今年十二岁,身量不高,但很健壮,嗓门洪亮,这一句话喊得整座熙和堂都能听到了。
曹鹤阳有些讶异,他瞥了小周氏一眼,见她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似乎压根儿没听到儿子刚刚说的那句话,顿时有些明白了。原来祖母想用自己给小周氏来个下马威,小周氏也想用儿子给自己来个下马威。
这种后宅手段,曹鹤阳两世为人再清楚不过了,不过今日他不是主角,所以也不打算多费口舌,转身打了帘子,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曹伯陵同小周氏进屋拜见老太太。
曹安阳扯着嗓门喊了那么一句,原以为曹鹤阳总要回应,谁知道他压根儿不理,仿佛没听到一般。这一下一拳打在棉花上,倒显得曹安阳很没规矩。他正想再说点什么,曹伯陵已经跨过门槛儿进了正堂,小周氏连忙跟了进去。
曹鹤阳再不看曹安阳和跟在他身后跟个透明人似的曹映秋一眼,也跟了进去。
曹安阳一愣,刚想发作,曹映秋一把拉住他,细声细气地说:“哥哥,我们是来拜见祖母的。”
曹安阳身子一颤,再不说话,赶紧拉着曹映秋跟了进去。
堂屋里,曹伯陵带着小周氏和两个孩子跪下给老太太行礼,曹鹤阳安静肃立在老太太身后,身子笔直,把自己当成一尊木偶。
老太太在曹伯陵跪下之后并没有叫起,只是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曹伯陵被老太太看的心虚,垂下了头,不敢对视。
老太太这才轻哼一声,说:“行了,起来吧!”
“是。”曹伯陵起身,依然垂着头,一言不发。
老太太没再搭理他,而是冲曹映秋招了招手,示意她到自己身边来。
曹映秋倒也不认生,走到老太太身边,甜甜地叫了声“祖母”。
老太太笑,拉着曹映秋的手说:“还是姐儿招人喜欢。”一边说又一边对冯妈妈说:“昨儿让你去库房找的东西呢?快拿出来。”
冯妈妈就笑着捧出一整套猫儿石的首饰来。有耳坠、项链、手链、戒指,还有一个镶着猫儿石的银项圈。
“好漂亮啊!”曹映秋用有些夸张的语气轻呼,“谢谢祖母。”
老太太笑了笑,笑意没有到达眼底。她又冲曹安阳招招手,示意他上前一些。
曹安阳规规矩矩地又行了一礼,这才走到老太太跟前。
“小七啊……”曹安阳齿序行七,所以老太太这么叫,“你走的时候才这么点儿。”老太太一边说一边用手比划了一下,“一眨眼就这么大了啊!今年该有十……”
曹伯陵连忙说道:“回母亲的话,安阳今年十二了。”
“十二了啊!”老太太微微颔首,“那也不小了。小四十三岁就中探花了。小七的功课如何?什么时候下场啊?”
这一下可算点到了曹伯陵的死穴上,他这个小儿子样样都好,就是读不进书。不要说跟曹鹤阳比,哪怕是同龄的孩子都比不上。
老太太见曹伯陵不说话,也不再继续追问,叫彩菱拿了一套文房四宝出来,算是给曹安阳的见面礼。
等曹安阳收了礼物,老太太道:“你们一路过来也辛苦了。小四知道你们回来,让人把西院都粉过了。他年纪轻,又是第一次操持这种事情,若什么地方不妥帖的,你们自己做主改了就好。也不用跟我说什么。”
曹伯陵哪里听不懂这是反着在说话,连忙说:“儿子刚刚在西院看过,很合心意,没什么不好的地方。”说完又对着曹鹤阳道:“到底出仕了,庶务上也已经做得很有模样了。”
“谢父亲夸奖,是祖母教导有方。”曹鹤阳躬身道。
老太太不耐烦看他俩演父慈子孝,挥了挥手,说:“我不留你们用饭了。这就去吧!”
曹伯陵带着小周氏和两个孩子又行了礼,便打算离开。
老太太却又突然道:“长生你先留下,我有话问你。”
小周氏闻言身子顿了顿,到底还是一手拉着一个孩子退了出去。
“母亲。”曹伯陵见冯妈妈带着丫鬟们退了下去,有些奇怪地看着还站在原地不动的曹鹤阳,“小四这是……”
“他都快二十了,在翰林院观政也有些时候了,不是小孩子了。”老太太说完,指着自己下首的矮凳对曹鹤阳道:“小四也坐下,别站着了,怪累的。”
曹鹤阳微微欠身,算是告罪,等曹伯陵在椅子上坐下后,也在矮凳上坐了下来。
“你在担心什么?”老太太开门见山,“为什么在青州耽搁了这么久?别跟我说是六姐儿病了,她看起来挺好的。”
“确实是有些水土不服。”曹伯陵道,“不过主要是我有些害怕。”
“害怕?”老太太皱眉,“你是看到些什么还是听到些什么,又或者知道些什么?”
曹伯陵没有回答,而是看了曹鹤阳一眼,问:“你在翰林院也有些时日了,你怎么看?”
曹鹤阳想了想,说:“陛下千秋万岁,太子殿下忠孝仁厚,宁王殿下……颇有侠士之风,康王殿下……赤子之心。”
曹伯陵轻哼一声,道:“在翰林院旁的没有学到,打起官腔来倒是有几分味道了。”
老太太知道儿子这话虽然听起来变扭,但其实是在夸孙子,但她又怕曹鹤阳不明白,瞪了曹伯陵一眼道:“哪儿有当老子的这么说儿子的。他在翰林院挺好的。我看比你好多了。你十九岁的时候在干什么呢?”
曹伯陵是二十五岁时中的举,其实也算年轻了,奈何曹鹤阳十三岁中探花,这点上他压根儿没法儿比,只能讷讷地不说话。
老太太见儿子一副吃瘪的样子,心里才舒服些,笑道:“我看小四说得就很好嘛!你说呢?”
曹伯陵叹了口气,说:“说的是不错。宁王殿下素有侠名在外,我在越州也有耳闻。”
这话一出,屋里一下就安静下来。一位封地在荆州,长年在京城的王爷,却连越州都在传扬他的好名声,也难怪曹伯陵会担心。
屋子里都是聪明人,一下就听懂了他的意思。
老太太皱眉道:“一母同胞……应该……不至于吧!”
“天家如何,母亲,我们不是应该最清楚了吗?”曹伯陵冷笑道,“若真的讲亲情,朱云峰到现在怎么会还只是个世子,连安乐伯的爵位都承袭不了?”
乍然听到“朱云峰”三个字,曹鹤阳身子忍不住一颤,他没想到会从父亲口中听到这个名字,想到他的身世,想到上一世他最后的结局,曹鹤阳依然忍不住唏嘘。
太祖皇帝同原配孝慈皇后一共育有四子,但只有长子长大成人,其余三子都在战乱中夭亡。孝慈皇后薨逝后,太祖皇帝发誓不再立后,却又忍不住孤寂,下旨广纳后宫。
启元三年,江南世家林氏送嫡女入宫,备受太祖喜爱,承恩后直接封妃。因林氏女酷爱梅花,赐封号梅。
梅妃宠冠六宫,次年便为太祖生下一子。太祖喜爱非常,赐名翰瑜。瑜乃美玉,用作名字就可见太祖对这个孩子的喜爱。这本也寻常,毕竟当时太祖年事已高,这算是老来子,宠爱些也不算什么。当时的太子,也就是太祖与孝慈皇后的长子已经成年,这样一个小自己二十岁的弟弟对他并不构成威胁。
然而事情后来的发展超出人们的想象。启元十二年,太祖皇帝突然下旨封自己还不满十岁的小儿子朱翰瑜为成王。启元十五年,太祖皇帝又下旨为成王赐婚,将威仪大将军周英的小女儿指给他为妃。威仪大将军当年跟着太祖打江山,对太祖有救命之恩,又坚决辞了异姓王的封赏,深得太祖信任。太祖将周英的幼女嫁给成王,几乎就等于是将周英和他手上的兵权都交到成王手上了。这代表什么,就很清楚了。
启元十六年,成王与周氏女完婚。正当众人以为接下去会是“废太子”的戏码时,事情又突然来了个转折。
成王大婚当日,太祖因为高兴贪杯,以至于旧伤复发,诱发脑疾瘫痪在床。三日后,太祖皇帝下诏退位,传位于太子。太子登基,封太子妃柳氏为皇后,侧妃马氏为贵妃。太祖皇帝为太上皇,已故的生母孝慈皇后为太后,梅贵妃为梅太贵妃,为太祖诞下公主的刘妃为刘太妃。这就是太宗皇帝。
太宗皇帝继位后改年号为安盛,安盛三年,成王妃有孕,报到宫中。太祖皇帝高兴之余乐极生悲,当晚驾崩。梅太贵妃自缢殉葬。成王与王妃自请为太祖守皇陵。次年,成王妃诞下一子,却因血崩离世。成王接连失去父母妻子,伤心之下一病不起,不到两年就薨了。离世时不过十八岁。
太宗皇帝知道消息后,多有感伤。下旨给成王幼子赐名朱祈平,册为成王世子。
再后来太宗皇帝迁都,将成王世子留在旧都交给宗室抚养。没想到世子年纪轻轻,顽劣非常,在旧都欺男霸女为非作歹,终于上达天听,被太宗皇帝下旨圈禁。
这位小世子被圈禁后终日惊惧忧忿,每日里借酒浇愁,没多久酒毒入体,药石无医。
消息传到都城,太宗皇帝不免唏嘘,此时他方知,原来小世子被圈禁时酒后糊涂,糟蹋了照顾他的侍女阿萝,而这侍女此时居然已经怀有身孕。太宗皇帝念着到底是血亲,允阿萝生下遗腹子。当今皇帝陛下继位后,觉得不能放任皇室血脉流落在外,下旨接了阿萝和孩子入京。他给孩子赐名守拙,又在他成年后封他为安乐伯,本指望他能平安喜乐一生。没想到安乐伯因为出身并不光彩,都城的贵胄圈子中无人接纳,最后只能娶了一位姓陈的皇商家的女儿为妻。这位陈氏夫人生下的孩子就是如今的安乐伯世子,朱云峰。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