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6 归家
二更梆子刚响过，曹府角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曹鹤阳掀帘下车，抬头便见刘九思正等着他。
“爷！您可回来了！”刘九思迎上去，“老太太和老爷一直在正厅等着您呢！”
“已经这么晚了……”曹鹤阳心中微暖，随着刘九思一路走到正厅。
正厅廊下挂着两盏羊角灯，暖黄的光在青砖地上投出两个佝偻的影子，曹鹤阳心中感慨，不知不觉间，父亲其实也已经老了啊！
“小四！”曹伯陵迎上来，“怎么这么晚才回来？你去了何处？老周早就回来了！你这孩子怎么如此没有交代？”
曹鹤阳没有回答，只是给邵宁郡主行礼，说：“劳祖母和父亲久候，是我的不是。”
曹伯陵神色尴尬，忍不住想呵斥，可又想起他如今已有官身，今日里又刚刚得陛下召见，到底自己先软了下来，说：“下次再遇到这种事，记得让人捎口信回来，莫要让你祖母担忧。”
曹鹤阳淡淡应了声“是”。
“好了，小四也累了。”邵宁郡主说，“你让他坐下歇歇。”又叫冯妈妈，让她将准备好的酒酿圆子端上来。
“刚到家，饭都没吃上一口，急匆匆就进了宫。”绍宁郡主温言道，“宫里怕是也没地方吃东西，这个点再吃饭伤胃。酒酿圆子好，少少的吃上一点，暖暖胃。”
“谢祖母。”曹鹤阳道谢随后坐下。他看向邵宁郡主，见她的银发在灯影里泛着霜色，却仍强打精神，“祖母可要去休息？我已经回来了。”
“你这孩子！”邵宁郡主笑着摇了摇头，“我都已经等到这个时候了，若不把话问明白，又怎么能睡得着？你入宫面圣，我若是不知道原委，这心哪里能放得下。”
曹伯陵也说：“小四，你长话短说就是。你祖母年纪大了，不要太久。”
曹鹤阳点点头，谢过端上酒酿园子的冯妈妈。酒酿圆子显然是一直温着的，此刻热气袅袅，混着檐角铜铃的轻响，倒比宫中的龙涎香亲切许多。
邵宁郡主走到曹鹤阳身边，让冯妈妈给自己搬了张凳子坐下，仔仔细细地看着曹鹤阳吃。半晌才道：“身子看着倒比南下前壮实些。”说完，伸手捏了捏他脸颊，“捏着倒好像是胖了些！”
“祖母！”曹鹤阳有些不好意思，“我都多大了，您还这样？”
“好好好！”邵宁郡主说，“以后我去捏哼哥儿。”
曹鹤阳笑，知道祖母是在用她的方式宽自己的心。他思忖片刻，说：“其实陛下召见我也没什么，就是问了问南下途中的见闻。”随后他补充道，“您知道的，朱云峰学识不行，这种事情说不清楚的。”
邵宁郡主眼皮一跳，曹鹤阳提到朱云峰的时候，虽然是直呼其名，不像从前叫“世子爷”那样恭敬，可语气中的亲昵也是从前比不了的。
“小四……”邵宁郡主斟酌道，“这一趟……似乎同世子爷处得不错。”
曹鹤阳暗自心惊，他一直都知道自己祖母敏锐，但自己刚刚不过是说了一句话，她居然就已经听出来了吗？
“这一路南下，多得他照顾。”曹鹤阳说得很含糊，毕竟他也不能说自己跟朱云峰孩子都有两个了。
曹伯陵见母亲沉着脸似乎有些不太高兴的样子，又见儿子少见的心虚，会错了意，以为母亲是不希望曹鹤阳跟安平伯府有牵扯，便打圆场道：“母亲。世子爷虽然从前淘气任性，名声不太好听，但这一趟南下，陛下下旨嘉奖，可见对他还是满意的。他到底姓朱，成王的事……都过去多少年了，小四他……”
邵宁郡主突然笑了，说：“我也就是随口一问。”说完她掩着口打了个哈欠。
曹伯陵道：“既然陛下那里只是问问南下的趣事，如今也晚了，母亲不如歇息了吧！”
“嗯！”邵宁郡主应了一声。
曹伯陵同曹鹤阳连忙将她扶起，因天色晚了，还特地叫了软轿，一同送老太太回熙和堂。
一行人到了熙和堂，曹伯陵同曹鹤阳正要离开，绍宁郡主突然开口道：“小四啊！你带回来那个乳娘实在是不懂规矩，我预备过几日就将她辞了。你正好在，跟冯妈妈说说哼哥儿平日里喜欢什么样的，她好去挑人。”
郡主是皇亲，府中规矩确实不是一般人能适应的。若不是哼哼是养子，郡主说不定都想叫内务府挑人了。曹伯陵闻言微微一愣，他心中对哼哼的身世也有怀疑。不过他是男子，觉得那孩子哪怕真是曹鹤阳骨血也没什么。男子年轻时风流些没什么不好，何况小四很懂事，只将孩子带了回来，还说是收养的，半点没丢曹家的脸。
见母亲很在意哼哼，他也只当母亲是喜欢曾孙，这才要留下曹鹤阳问话，便说：“小四，既如此，你同冯妈妈说说也好。”
“是，父亲。”曹鹤阳微微躬身，送曹伯陵离开。
“小四跟我过来。”郡主冲曹鹤阳招招手。
曹鹤阳跟着郡主进了熙和堂的暖阁，一股檀香混着婴儿的奶香气扑面而来，哼哼并没有睡着，正趴在软榻上，攥着拨浪鼓啃得口水横流，见他进来，蹬着藕节似的小腿直扑。
“哼哼，你怎么还不睡？”曹鹤阳抱起孩子，在他肉乎乎的脸上亲了一口，随后又将他放回摇篮里，摇着拨浪鼓逗他。
郡主不满道：“你这个当爹的，这会儿不哄他睡觉，怎么还陪他玩起来了？”
曹鹤阳说：“想是他白日里睡多了，这会儿若不让他玩尽兴了，等下肯定不太平的。”
“这是哪门子的歪理。”郡主不赞同道，但她也没再说什么，反而换了个话题，“我听说孟皇贵妃这阵子很是活跃啊！”
曹鹤阳吓了一跳，没想到老太太这话题转得这么生硬，话也说得这么直接。
“祖母……”
“前几天，我宫里的老姐妹捎信来，说孟氏最近总往慈宁宫跑。”邵宁郡主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神色很是轻松，“慈宁宫是太后居所，空置了几十年，她去做什么？”
曹鹤阳喉咙发紧，能被老太太称为“老姐妹”的，肯定是如今在宫内数一数二的女官，她拼着得罪孟皇贵妃也要将消息传递出来，可见在她看来，这消息是非常重要的。
“小四，我老了……”邵宁郡主叹了口气，“我这一生，自小锦衣玉食，同你祖父也算恩爱，你父亲虽然不让人省心，但好歹还算上进，没有辱没门楣。你……”绍宁郡主慈爱地看着曹鹤阳，“祖母是再放心不过了，你是个好孩子，我知道的。”
“祖母……”曹鹤阳想到上一世祖母因为自己伤透了心，最终还郁郁而终，眼眶一下红了。
“祖母没有旁的想法，自从先帝爷将我指给了你祖父，曹氏这一门就注定了富贵。”邵宁郡主说，“无论谁以后坐了那个位子，我都是他们的姑母，你父亲都是他们的表兄弟。你真的没必要去蹚浑水，你明白吗？”
曹鹤阳一愣，祖母这是以为他搅进夺嫡的浑水里了。
“祖母！”曹鹤阳知道事到如今，他只能据实相告，“我没糊涂。”他深吸一口气，将昨夜宫中的情形，包括皇帝陛下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太子殿下的冷语试探，甚至宁王对太子和孟皇贵妃暗中下毒的猜测，全都倒了出来。
郡主听完，手中一直把玩的哼哼的拨浪鼓“啪”得落在地上，吓得哼哼一哆嗦，瘪了瘪嘴就要哭出来。
“冯妈妈！”郡主唤了一声，冯妈妈进来，见郡主指了指已经开始哭泣的哼哼，连忙将孩子抱起来轻声拍哄。
“带哼哥儿出去转转。”邵宁郡主道。
冯妈妈看看外面的天色，欲言又止，只能给哼哥儿罩上披风走了出去。
“小四啊……”绍宁郡主语重心长，“这件事情非同小可，你……”
“祖母，我也不想搅和在里面，可如今……”曹鹤阳摇了摇头，“我已经是避无可避。既然知道了这件事儿，我总要有所准备，不能就这么坐以待毙吧！”
邵宁郡主皱眉，问：“那世子爷那里……”
“他……我俩是一条船的。”曹鹤阳说。
绍宁郡主叹了口气，说：“那你想选谁？太子爷……还是宁王？”
“祖母！”曹鹤阳摇了摇头，“我谁也不选。我就想把这件事儿查清楚。若真如宁王所言，陛下确实被人下了药，那就要把那人找出来。如果事情背后还有隐情，那我也要搞清楚，不能白白让人拿我当了棋子。”
“你既然打定了主意，我也就不再劝了。”邵宁郡主说，“我这把老骨头，除了给你加油助威之外，也没旁的用处了。”
“祖母您别这么说……”
“只是我有几点要提醒你。”邵宁郡主认真道，“第一，既然世子爷同你在一条船上，你就好好跟他相处。诚以待人，遇事多商量，明白吗？”
曹鹤阳点点头。
“第二，孟皇贵妃此人，看似娴静，可她若真的是个好相与的，如今这后宫就绝不可能她一家独大。何况……她还有康王。”
“我明白。”曹鹤阳说，“我只是希望康王没有掺和进去，否则……就真的是兄弟阋墙了。”
“这就是我要说的第三了。”邵宁郡主说，“无论最后你查到了什么，知道了什么，都要留三分余地——帝王家的事，没有非黑即白。”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