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1 夫人
曹鹤阳是被一阵锐痛刺醒的。
意识如同沉在冰冷黏稠的泥沼底部,挣扎着向上浮动。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肺腑深处弥漫的滞涩和刺痛,喉咙里还残留着淡淡的铁锈腥气。眼前模糊的光影晃动,耳边是压抑的呼吸声,很近。
“阿四……阿四你醒了?感觉怎么样?”朱云峰的声音哑得厉害,带着几乎要溢出来的恐慌和小心翼翼。
曹鹤阳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映入眼帘的朱云峰那张凑得极近的脸,上面写满了惊惧和疲惫。他眼下泛着浓重的青黑,下巴冒出胡茬,嘴唇干裂起皮,哪里还有半分平日意气风发的模样。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药味,不是自己惯常用的安神香。
曹鹤阳的心脏猛地一沉,几乎是瞬间彻底清醒!他下意识地想撑起身,却被朱云峰一把按住。
“别动!”朱云峰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又混杂着难以言喻的心疼,“你才刚醒,需要静养!”
“我……”曹鹤阳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嘶哑微弱得如同蚊蚋,喉咙火烧火燎地疼,“我……还在安平伯府?”他环顾四周,确认无疑,自己还在朱云峰的书房。一股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他,比胸口的疼痛更让他窒息,“什么时辰了?我……我在这里多久了?外面……”他急切地看向窗外,天光已然大亮!
“别急!别急阿四!”朱云峰连忙安抚,大手紧紧包裹住他冰凉微颤的手指,“没事了,都安排好了!曹府那边,我昨晚就打发心腹去递了消息,说我们恰好在外面遇到,你多饮了几杯,就宿在我这里了。虽然有些牵强,但问题不大。”
曹鹤阳紧绷的神经并未因此放松,他反手抓住朱云峰的手腕,问:“我怎么啦?”
“你还说!”朱云峰抓住他手,“你中毒了!若不是大夫来得及时,那东西会要命的。”
“大夫?”曹鹤阳立刻抓住了重点,“什么大夫?可信吗?我……”他是坤泽的身份一旦泄露,自己岂不是又要陷入和前世一样的境地?
“放心!”朱云峰的眼神闪烁了一下,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心虚和挣扎,随即被他强行压下,语气故作轻松,“是可靠的人,不会泄露你的身份的。”
曹鹤阳对朱云峰何其了解,一看朱云峰的样子就知道他在说谎。
“大饼!”曹叹了口气,“我以为你答应过,不会骗我的。”
“没有!我没骗你!”朱云峰立刻高声道,“那大夫真的很可靠!”
“你在都城还认识可靠的大夫?是哪位?我怎么不知道?”曹鹤阳问。
“是……是……”朱云峰嘟起嘴,嘟囔道,“反正是可靠的大夫。”
“朱!云!峰!咳……咳……”曹鹤阳气急,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
“阿四!”朱云峰吓了一跳,连忙给他顺气,“你别生气了!我告诉你!昨天晚上你吐血晕倒了,我一着急……动静有点大,惊动了咱娘!她过来看了看,见你昏迷不醒,才做主请了大夫。大夫是咱娘用惯了的老人,嘴严得很!你放心!”
“那……咱娘那里……”
“你放心,我应付过去了。”朱云峰说。
应付过去了?曹鹤阳的心却沉得更深。安平伯夫人陈氏,那是何等精明通透的人物?她一己之力能让安平伯府在都城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立足,又岂是朱云峰三言两语就能轻易“应付”过去的?
“先不说这个了!”朱云峰果断换了个话题,“阿四,你不知道昨天晚上有多危险。那大夫说你中毒了!毒物是混在某种迷香里,少量多次吸入,会慢慢侵蚀脏腑气血,令人神思倦怠、心脉渐衰,最终……无声无息地衰竭而亡。万幸昨夜你吐出了那口淤血,大夫来得也及时,用了解毒清淤的方子,已无性命之忧!只是脏腑受了些损伤,需得静心调养一段时日,慢慢拔除余毒……”他说着,眼眶竟微微泛红,“阿四……你吓死我了!真的……吓死我了!”
曹鹤阳伸手拍了拍朱云峰,示意他自己没事。
“大夫既然说没事,那一定就没事的。”曹鹤阳说,“你别自己吓自己。”
“你不舒服一定要告诉我好不好?”朱云峰握着曹鹤阳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你不知道你昨天晕过去,我简直都要疯了。”
“好!”曹鹤阳说,“昨日是我托大了,我确实觉得有些不适,应该告诉你,不应该逞强的。害你担心了,对不起。”说着,曹鹤阳伸手抚上朱云峰眉眼,“老大一个人了,不许哭,好丢人的!”
朱云峰抿了抿唇,情绪总算是平复了些。
“咱娘……怎么说?”曹鹤阳的声音干涩,带着一种认命般的平静。
“啊?”
“咱娘什么性子,能被你这么轻易糊弄过去?”曹鹤阳说,“我不信。”
朱云峰挠了挠头,思绪被拉回昨晚。
猩红的血,刺眼地溅落在曹鹤阳的前襟上,那张清俊的脸瞬间褪尽所有血色,身体软软地倒下去,如同断了线的纸鸢。
朱云峰肝胆俱裂,扑过去接住那具瘫软的身体,触手的温度低得骇人,脉搏微弱得几乎摸不到。
“快!去太医院请太医!用我的名帖,立刻!马上!”他朝同样吓傻了的张九龄咆哮,声音都变了调。
书房里乱成一团,脚步声、惊呼声、打翻茶盏的碎裂声……一片嘈杂。
混乱中,房门被猛地推开。安平伯夫人陈氏披着一件家常的锦缎外袍,发髻微松,显然是刚从床上惊起。她身后跟着两个同样惊惶失措的大丫鬟。书房里刺眼的血腥味和朱云峰抱着昏迷不醒的曹鹤阳,状若疯虎的样子,让这位见惯风浪的伯夫人也瞬间变了脸色。
“这是怎么回事?”陈夫人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怒,目光定格在曹鹤阳毫无生气的面容上,眉头狠狠蹙起。
朱云峰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抱着曹鹤阳,声音带着哭腔,语无伦次道:“娘!娘!快救救阿四!他吐血了!他……他不行了!快请太医!请太医!”
“慌什么!”陈夫人厉声呵斥,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快步走到榻前,伸手探向曹鹤阳的颈侧和额头。触手的冰凉让她心头又是一沉。她目光锐利如刀,剜向自己的儿子,问:“小曹大人为何深夜在此?还弄成这副模样?你最好给为娘一个解释!”
“我……”朱云峰被母亲的目光逼视得心头剧震,几乎要脱口而出。可残存的理智如同冰冷的枷锁瞬间勒紧了他的喉咙——阿四是坤泽!这个秘密一旦泄露,尤其是在此刻阿四昏迷不醒的情况下泄露,后果不堪设想!他绝不能冒险!
“娘!”朱云峰猛地低下头,避开母亲审视的目光,声音因强行压抑而嘶哑扭曲,“阿四……阿四他是为了帮我!宁王殿下交代了差事……事关重大,极其隐秘,我们……我们在追查线索时遇到了意外!阿四是为了救我,才……才受了伤!娘,求您先救他!一切等阿四醒了再说!求您了!”他语速极快,情急之下只能将宁王推出来做挡箭牌,语气里充满了哀求。
陈夫人的目光在儿子那张写满了惊惶和深切担忧的脸上停留了片刻,又缓缓移向昏迷的曹鹤阳。书房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一种……若有若无的异样气息。
这气息……陈夫人的目光微微一凝,她虽是中庸,但有一个乾元儿子,她对这种气息的感知远比寻常中庸敏锐!虽然极其微弱,混杂在血腥味里几乎难以分辨,但那种气息还是让她心头掀起了惊涛骇浪!这是属于乾元或者坤泽的味道,但……不是自己儿子的味道。
自己儿子说谎了!
曹鹤阳深夜在儿子书房吐了血,自家儿子这失魂落魄,恨不得以身相替的模样……一个惊世骇俗,几乎不可能的猜测瞬间攫住了陈夫人的心神。她的脸色几度变幻,震惊、愤怒、难以置信,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交织翻涌。
只是……看着软榻上那张苍白如纸的脸,再看看儿子那副天塌地陷,濒临崩溃的样子,陈夫人最终将所有的惊疑和质问死死压回了心底。现在不是追究的时候!救人要紧!
“都愣着做什么!”陈夫人深吸一口气,瞬间恢复了当家主母的威严,厉声吩咐身后的丫鬟,“春桃,叫陈管事拿我的名帖立刻去南城把陈大夫请来!秋菊,去取我的参片来!夏荷,立刻去催热水!再派人去二门守着,陈大夫一到,立刻引进来!快!”
她的声音如同定海神针,瞬间稳住了混乱的局面。她不再看朱云峰,而是亲自上前,指挥着丫鬟小心翼翼地将曹鹤阳安置妥当,用温热的湿巾轻轻擦拭他唇角的血迹,动作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母性的轻柔。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