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2 娘亲
苦涩的药汁顺着喉咙滑下，灼烧感暂时压下了肺腑的滞涩。曹鹤阳靠在引枕上，闭目养神，顺便梳理自己仿佛一团乱麻的思绪。
朱云峰被张九龄叫了出去，书房里只剩下他和两个侍立在门边的丫鬟。
房门被轻轻推开，沉稳的脚步声传来。曹鹤阳睁开眼，心头一凛。
安平伯夫人陈氏走了进来。她已换上了一身庄重的宝蓝色锦缎常服，发髻梳得一丝不苟，插着一支简洁的碧玉簪。她的脸色平静，看不出喜怒，只有眼底深处沉淀着一丝难以捉摸的疲惫和审视。挥手示意两个丫鬟退下，陈夫人安静坐到曹鹤阳床边的绣墩上。空气仿佛瞬间凝固，带着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曹鹤阳强撑着想要起身行礼，口称：“夫人……”
“小曹大人不必多礼，躺着吧。”陈夫人的声音平和，听不出情绪，目光落在曹鹤阳苍白憔悴的脸上，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力量，“身子可感觉好些了？”
“多谢夫人挂怀，好多了。”曹鹤阳垂下眼睫，避开那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目光，心却悬到了嗓子眼。该来的，终究躲不过。他太知道自己这位“婆母”的能耐了，看起来柔柔弱弱，实际上精明强干，为人泼辣，甚至……有时候还很刻薄。
陈夫人沉默了片刻，暖阁里只有更漏滴答的细微声响。她忽然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里包含了太多复杂的情绪，沉重得仿佛能压弯人的脊梁。
“峰儿昨夜对我说，你是为了帮他追查宁王的差事，才遭了意外。”陈氏缓缓开口，语气平淡无波，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他向来是个藏不住事的性子，昨夜却在我面前，演了一出蹩脚的戏。”
曹鹤阳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盖在身上的锦被，呼吸忍不住急促起来。
陈夫人的目光锐利如刀，直直刺向他，随后说道：“小曹大人，我安平伯府虽不是龙潭虎穴，却也非任人随意来去之地。哪怕你同我儿同为揽胜使，可如今你们已经回京，差使也交了，为何还会深夜滞留于我儿的书房，甚至吐血昏迷？至于峰儿……他昨夜简直是方寸大乱，失魂落魄，几欲癫狂。你别告诉我，他对你仅仅是同僚之谊？”
她顿了顿，声音陡然沉了下去，带着一种洞穿迷雾的冷冽：“更遑论……你身上那股子坤泽的气息，瞒得过旁人，难道还瞒得过生养过乾元的我吗？！即便你用了极好的抑息香，可昨夜你气血大亏，气息浮动，那味道……根本藏不住！”
曹鹤阳猛地抬头，脸色惨白如雪，眼底是无法掩饰的惊骇和绝望！他一直都很清楚陈夫人精明睿智，但也没想到仅仅只是一个晚上，自己最想掩饰的秘密就这样暴露了。
巨大的恐惧和羞耻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几乎能预见随之而来的狂风暴雨，上一世的种种回忆再一次向他袭来，鄙夷、唾弃、威胁……为了朱云峰，为了朱云峰的前程，他很清楚陈夫人可以用上任何手段。
然而，预想中的雷霆震怒并未降临。
陈夫人看着他瞬间褪尽血色的脸和眼中死灰般的绝望，眼神反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痛惜。她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那严厉的语调竟奇异地缓和了下来，带着一种沉重的疲惫和……一丝无可奈何的认命。
“峰儿那个傻小子……”她摇了摇头，嘴角牵起一个苦涩至极的弧度，“他以为瞒着，就能护住你，护住他自己？他以为他娘是瞎子，是傻子？他看你的眼神……从你当年高中探花、跨马游街，他挤在人群里傻乎乎地盯着你看开始……我就知道，完了，我这儿子，这辈子算是栽在你手里了。”
曹鹤阳彻底怔住，难以置信地看着陈夫人。这……和他预想的完全不同！
“峰儿自小就浑，可忽然间就好像开了窍一样，做事有章法，也有主意。他抱着麦麦回来，说是宠爱的坤泽生的，还说那坤泽因为难产没了。可他说这话的时候，眼里没有一丝难过。我可太知道我这个儿子了，若真的是他喜欢的人为他产子没了性命，他断然不会如此的。”陈夫人叹了口气，声音有些哽咽，“做娘的，恨不得把心都掏出来。他既然不愿意说，我自然也不会强逼。可昨天夜里，他对你那副小心翼翼、患得患失的样子，我又怎么会看不出来？”
她抬起眼，重新看向曹鹤阳，目光里的锐利已被一种带着悲悯的慈爱所取代。她握住曹鹤阳的手说：“我原本想着，你的家世我们虽然也算高攀，可孩子都有了，不如我就上门提亲，或者豁出我这张老脸，去求皇帝陛下、求皇贵妃娘娘，给你们赐婚。可我昨天想了一个晚上，我想明白了。他……是不想把你拘在后宅吧！”
曹鹤阳再也无法抑制，泪水瞬间夺眶而出！所有的伪装，所有的防备，在这位母亲洞悉一切的慈爱目光下，轰然坍塌！他没想过，今生第一次同陈夫人的见面会是这样。她跟前一世简直判若两人。
“傻孩子……”陈氏的声音轻柔得如同叹息，带着浓浓的心疼，“哭什么。既然峰儿认定了你，你们连孩子都有了，我这个做娘的，还能说什么？难道真要看着自己的儿子肝肠寸断，看着自己的孙儿永远认不得另一个父亲？”
“夫人……”
“还叫夫人？”
“……”曹鹤阳嗫嚅片刻，终于还是叫道，“娘！”
“好好好！”陈夫人抬手，用帕子轻轻按了按眼角，“好孩子。昨夜大夫诊脉，说你除了中毒之外，产后奔波劳碌，以至于伤了身体，根基不稳。否则昨日不至于有这么大的反应。我虽不知道你们在忙什么，但你既然叫我一声‘娘’，那就听我一句，天大的事情，扔给峰儿去做，你先好好把身子养好，明白吗？”
曹鹤阳张口想解释，但到底还是点了点头，说：“我知道了，娘。”
“你家里……”陈夫人本想说你家里情况复杂……但这句话多少带点挑拨的意味，她没说出口，便干脆另外起了个话头，“峰儿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他的性子我清楚，认死理，撞了南墙也不回头。他既选了你，你就是我安平伯府认下的世子婿了！以后就把这里当家，明白吗？还有麦麦……想他了就来看，知道吗？”
“知道了！谢谢娘！”曹鹤阳眼眶微红，心中再次感慨，上一世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以至于让陈夫人这么不喜欢自己。只是因为陈雪娘的挑拨吗？还是有什么其他的原因？
陈夫人见曹鹤阳红了眼睛，用帕子替他轻轻拭去泪水，动作是前所未有的温柔。
“要我说，这阵子你就住在安平伯府。我照看着你，把身子先养好。你也有时间多陪陪麦麦。小孩子见风长，几天不见，就变了个样子了。”
曹鹤阳抿了抿唇，说：“娘……有件事……我和大饼……没告诉你。”
“你俩还有事瞒着我？”陈夫人瞳孔微微张大，一副不敢相信的样子。
“我……我其实生的是双胎。”曹鹤阳垂着头，有些不敢直视陈夫人的眼睛，“我们……还有一个儿子，叫哼哼，大名曹景泽，是……麦麦的哥哥。”
“你……你……你们……”陈夫人指着曹鹤阳，好久才说出一句，“你们两个当爹的真是没溜！双胎怎么能这样轻易分开？”没等曹鹤阳解释，她“霍”一下站起来，“这么蠢的主意一定是我那个儿子出的吧！你也是，你是探花，怎么能跟着他胡闹呢！”
“来人！来人！”陈夫人冲外面叫道，“世子爷呢！叫他给我滚进来！”
“娘……”曹鹤阳赶紧拉住陈夫人，“这跟大饼没关系……”
“怎么没关系？”陈夫人捂着心口，“我的好孙孙，多大了？我都没见过一面……”
“娘！”曹鹤阳很清楚，陈夫人这副痛心疾首的样子多半是演的，这点朱云峰可以算是得母真传了，他也很清楚陈夫人这样是为了什么。
“娘……等我歇一歇，我就回府，我把哼哼接来给您看看。”曹鹤阳说。
陈夫人立刻重新坐了下来，拉着曹鹤阳的手喜滋滋地说：“我就说嘛！跟……”
“娘，您叫我小四就好！”
“小四你比我那不省心的儿子好多了。”陈夫人笑着拍了拍他的手，“娘也不催你，还是那句话，当务之急，是把身子养好，明白吗？”
曹鹤阳点了点头。
朱云峰推门进来，见陈夫人坐在曹鹤阳床头，两个人颇有种“母慈子孝”的感觉，不禁愣了一下。
“娘……您……叫我？”朱云峰小心翼翼地问，生怕哪里不对露了马脚。
陈夫人转头看他，说：“哪有你这样当人乾元的？你这书房四面漏风，又没有地龙。小四刚刚生完孩子，又中过毒，身子骨弱，正需要好好将养，还不快把人挪到后面暖阁里去！”
“好！”朱云峰嘴比脑子快，刚刚答应下来突然意识到不对，“娘……您……您说什么？”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