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前面:本故事发生在与本宇宙相似度高达99.99%的平行宇宙,时间线稍早于本宇宙,文中人物与本宇宙同名人物没有任何关系。
台下的笑声和掌声像退潮的海水,一波波涌起,又终于缓缓平息。烧饼站在侧幕条边,额角还挂着细密的汗珠,聚光灯留下的灼热感似乎还烙在皮肤上。他抬手抹了一把,汗津津的。侧过头,他看向几步开外的曹鹤阳。自家阿四脸上也带着演出后的红晕,正微微喘着气,眼神却亮得惊人,沉淀着只属于他的笑意。
返场完毕,鞠躬下台。烧饼和曹鹤阳穿过狭窄的通道,走向他们位于邮轮高层的舱房。脚下的地毯厚实软绵,吸走了大部分脚步声,只有邮轮本身低沉的引擎轰鸣,透过钢铁的骨架隐隐传来。
“砰”的一声轻响,厚重的舱门隔绝了外界的嘈杂。世界骤然安静下来,只剩下舷窗外那片望不到边际的海。
“我先洗个澡。”曹鹤阳的声音带着一丝松弛后的沙哑,“一身汗,黏糊糊的。”
烧饼含糊地应了一声,目光却像被钉住了,牢牢锁在那一整面巨大的弧形观景舷窗上。窗外,邮轮划开的白色浪花在船尾的灯光下翻滚片刻,旋即又被无边的黑暗吞没,仿佛从未存在过。大海深不见底,却又有着奇异的引力,把他的思绪也一点点吸了进去。
浴室的门轻轻合拢,很快,里面传来了清晰的水流声,哗啦啦地敲打着瓷砖,单调而持续,在安静的舱房里格外响亮。这声音像一条无形的线,反而牵引着烧饼的记忆,逆着时光的河流,向更深处漫延。
十九年了呢!
这个念头像一颗投入深水的石子,在他心底漾开无声的涟漪。
烧饼记得那一天,同样是在船上,不过是在纽约的哈德逊河上,那天的阳光格外刺眼,几乎是暴烈地倾泻下来,烤得甲板发烫。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烈的河水特有的腥气,混合着柴油燃烧后刺鼻的尾气味。风很大,带着水汽的凉意,吹得他宽大的衬衫呼啦啦地响,像一面鼓胀的帆。
“小饼啊!”师父的声音带着笑意穿透风声,洪亮地招呼着,“别光傻站着,瞅瞅!自由女神!多大个儿!”
烧饼费力地挪动着身体,挤过甲板上熙攘的游客。汗水像小溪一样顺着他的额头、脖颈往下淌,浸湿了前胸后背的布料。那件在国内穿着还算宽松的格子衬衫,此刻紧紧地绷在他身上,他感觉自己像一只被塞进小笼子的熊,笨拙而臃肿。
终于挤到船舷边,他扶着冰冷的金属栏杆,大口喘着气。自由女神像那巨大的绿色身影矗立在远处,高举着火炬。他眯起眼,努力想看得更真切些。就在那时,一个身影灵活地钻到他旁边,带着一阵清爽的风。
是曹鹤阳。
那时候的曹鹤阳还很瘦。烧饼记得他那件洗得有些发白的T恤套在身上,空空荡荡,风灌进去,吹得衣角猎猎作响,更衬得他肩胛骨伶仃得有些硌人。他的手臂随意地搭在栏杆上,皮肤是年轻人特有的光滑紧致,小臂的线条清晰流畅,几乎看不到什么脂肪。
“大饼,”曹鹤阳侧过头,嘴角勾起一抹狡黠的笑,声音被风吹得有些飘忽,“你悠着点,别把人家船压沉喽!”他伸出手,用指关节在烧饼圆滚滚的手臂上不轻不重地戳了一下。
“滚蛋!”烧饼没好气地回敬,作势要推他,手伸到一半,却又因为自己笨拙的动作和对方过于轻巧的姿态而有些泄气地收回。他只能瞪了曹鹤阳一眼,嘟囔着,“你看看你自己,风大点我都怕把你吹河里去!”
“那敢情好,”曹鹤阳毫不在意,反而把身体更往外探了探,瘦削的肩膀几乎要伸出船舷外,他深吸了一口带着浓烈河水腥味的风,夸张地感叹,“省得天天听你唠叨!”
烧饼看着他瘦削却充满活力的侧脸,在炽烈的阳光下,那双眼睛里跳动着纯粹的光芒,像两颗被擦亮的黑曜石。他心头那股被调侃的郁闷莫名地散了,也跟着咧开嘴笑了。河风带着咸腥灌进喉咙,远处自由女神的轮廓在光晕里微微晃动。那一刻,世界很大,未来很远,他们像两颗刚刚被抛入激流的小石子,懵懂而充满蛮力,只知道要紧紧抓住彼此的手,才不会被这陌生的浪潮冲散。
“哗啦——”
浴室的水声骤然停了。
烧饼猛地从哈德逊河的风浪中惊醒,贴在玻璃上的额头一片冰凉。窗外依然是那片吞噬一切光亮的墨色海面,邮轮平稳地航行着,只有船身切开波浪的低沉声响持续不断。他下意识地抬手,抚过自己平坦紧实的腹部,隔着薄薄的衣料,能清晰地感受到肌肉的轮廓。那个胖胖的烧饼,早已消失在汗水与坚持的岁月里。
可是这些年的旅程,改变的又岂止是体型?
他记得大阪深夜的居酒屋。狭窄的店面里挤满了下班的上班族,空气闷热得如同桑拿房,弥漫着浓烈的烤鸡肉串的焦香、清冽的烧酒味,还有拥挤的人群散发出的热烘烘的气息。他和曹鹤阳挤在一个小小的卡座里,面前的小桌上堆满了空啤酒罐和竹签子。曹鹤阳的脸颊泛着红晕,眼神有点迷离,正笨拙地用筷子夹起一块烤得滋滋冒油的鸡软骨,筷子却像不听使唤似的,那块软骨“啪嗒”一声掉在了油腻腻的桌上。
他也记得南非草原上那令人窒息的灼热。吉普车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疯狂颠簸,扬起漫天红色的沙尘,呛的人直咳嗽。阳光毒辣得像是要把人烤化,汗水刚冒出来就被蒸发,皮肤紧绷发烫。烧饼穿着宽大的速干衣,戴着遮阳帽,依旧被晒得头晕眼花。他瞥了一眼旁边的曹鹤阳,发现对方正全神贯注地盯着车窗外广袤的金色草原,眼神亮得惊人,仿佛完全感觉不到酷热。
突然,曹鹤阳猛地抓住他的手臂,力气大得让烧饼“嘶”了一声。“快看!快看那边!狮子!”他压低了声音,却压不住那股极度的兴奋。
当然,还有悉尼歌剧院贝壳状穹顶在深蓝天幕下作为他俩合照背景的剪影;还有伦敦阴冷潮湿的街头,两人挤在一把伞下狼狈地寻找避雨处的滑稽;还有威尼斯水巷里贡多拉摇晃时,曹鹤阳紧张地抓住船舷、指尖发白的模样……五大洲的经纬线,被他们的脚步和笑声串连起来。每一次启程的期待,每一次落地的新奇,每一次演出后的疲惫与亢奋,每一次迷路时的互相埋怨然后互相扶持……这些第一次,这些独一无二的瞬间,像散落在时间长河里的珍珠,而将它们紧紧串联在一起的那根坚韧的线,始终是身边这个人。
他们一起吞咽过陌生的食物,一起呼吸过异域的空气,一起在无数个陌生的星空下入睡。世界很大,舞台换了一个又一个,但每一次侧幕条边眼神的交汇,每一次下台后心照不宣的微笑,每一次在陌生的旅馆房间里分享一包泡面的简单时刻,都清晰地告诉他——这壮阔的游历,本质上是他与曹鹤阳一起完成的漫长蜜月。那些“第一次”,毫无保留地,都给了彼此。
“咔嚓。”
浴室门锁的轻响再次将烧饼拉回现实。温暖湿润的水汽率先涌了出来,带着沐浴露清爽的草木香气,瞬间弥漫在房间微凉的空气里,形成一种奇妙的交融。
曹鹤阳走了出来。他只在下身松松垮垮地系着条白色浴巾,湿漉漉的头发被他胡乱地用毛巾揉搓着,几缕不听话的发丝贴在光洁的额角,水珠顺着脖颈滑下,滚过锁骨,没入浴巾的边缘。
“杵那儿当望夫石呢?”曹鹤阳的声音带着沐浴后的松弛,还有一丝熟悉的调侃。他抬眼看向窗边一动不动的烧饼,“这黑咕隆咚的海,能瞅出花来?”他一边擦着头发,一边趿拉着拖鞋,慢悠悠地走到小吧台边,倒了两杯温水。
烧饼终于转过身,背靠着冰凉的舷窗玻璃。舱房柔和的顶灯落在曹鹤阳身上,让他看起来格外柔软。
“没看海,”烧饼开口,声音有些低沉,像是从胸腔深处缓缓震出来的。他看着曹鹤阳递过来的水杯,笑了笑,说:“想你呢。”
曹鹤阳的手顿了一下,挑起一边眉毛,带着点戏谑:“哟,这是纪念日演出,情绪还没下去呢?台上还没煽乎够?”
烧饼没接他递的水,也没理会那调侃。他的目光像刷子一样,细细扫过曹鹤阳的身体。
“阿四,”他抬起头,目光直直地撞进曹鹤阳含笑的眼底,语气里带着一种混合着感慨与顽童般得意的调子,“我刚才就在想,咱俩……可真有意思。”他伸出手指,先点了点曹鹤阳浴巾边缘上方那点柔软的曲线,又点了点自己的,“你瞅瞅,这么些年,我越来越稳,你倒是……”他故意拖长了调子,没把后面的话说完,眼神里的促狭却明明白白。
曹鹤阳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又抬眼看了看烧饼,非但没恼,反而“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感情站那儿半天就为了砢碜我?”他笑骂着,作势要拍烧饼的肩膀,巴掌扬起来,落下去时却变成了带着水汽的温热掌心,轻轻按在烧饼的肩头,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亲昵。
“是啊!你越来越稳,我越来越重。”曹鹤阳收了笑,眼底沉淀下暖融融的光,像温润的琥珀。他拿起另一杯水,喝了一口,喉结滚动。“时间过得真快,好多东西都不一样了……”他顿了顿,目光掠过烧饼变得棱角分明的侧脸,掠过他眼底那份岁月沉淀下来的安稳,“可有些东西,又好像没变。”
烧饼没说话,只是看着曹鹤阳。在那双熟悉的眼眸深处,他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时间像流水,冲刷着岸边的岩石,改变着它的形状,却无法改变岩石本身坚固的质地。他们或许变了,体态、阅历、气度……但其实也没变,眼神交汇时心底涌起的暖流,无需言语就能感知的默契,藏在嬉笑怒骂下最深的依赖,如同岩石最核心的部分,任凭风吹浪打,纹丝不动。
他反手握住曹鹤阳的手,什么也没说,只是用力地握了一下。所有的感慨、确认和无需言说的情意,都在这一握之中了。
舱房里重新安静下来,只有空调低微的送风声。窗外,浓墨般的夜色似乎有了一丝极细微的变化,像墨汁里悄然滴入了一滴清水,边缘开始泛起难以察觉的、极其深沉的灰蓝。两人谁也没看表,却都默契地捕捉到了这份微妙的改变。
“走?”烧饼松开手,低声问。
“嗯。”曹鹤阳应了一声,转身走向衣橱。
烧饼动作更快,他已经拉开一个抽屉,从里面抽出一条叠得整整齐齐的薄毯。羊毛混纺的质地,浅灰色,摸上去柔软而带着点绒绒的暖意。曹鹤阳刚套上一件宽松的棉T恤,回头看见烧饼手里的毯子,嘴角又忍不住向上弯了弯。
“至于么你?”他语气是惯常的嫌弃,眼睛里却全是笑意,“大夏天的,海风能有多凉?再说,”他故意挺了挺腰腹,“咱现在这吨位,还怕这点风?”
烧饼没理他,径直把毯子抖开,搭在手臂上,另一只手拿起两人的房卡:“少废话。海上凌晨,湿气重。你这吨位,”他特意学了下曹鹤阳的语气,“更得小心着凉。”说完,自己先忍不住乐了。
推开厚重的舱门,凌晨特有的清冽空气瞬间涌入,带着大海深处浓重的咸腥气息,冰凉地扑在脸上。走廊里空无一人,只有脚下地毯吸收着脚步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邮轮引擎永恒的低鸣。他们搭乘电梯,无声地升到顶层甲板。
推开最后一道通往露天甲板的沉重隔门,浩荡的海风立刻毫无遮拦地迎面撞来。那风强劲湿润,带着深入骨髓的凉意,瞬间吹透了单薄的衣衫,激得两人都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巨大的甲板空旷得惊人,像一片悬浮在黑暗海洋上的孤岛。几盏高杆上的照明灯投下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近处一小片区域,更衬托出远处无边无际的深邃黑暗。
烧饼展开臂弯里的薄毯,手臂一扬,宽大的毯子像张开的羽翼,带着他的体温,将两人一起裹了进去。他顺势将曹鹤阳往自己怀里紧了紧,用毯子的边缘仔细地掖好,确保冷风钻不进来。毯子下,两个身体紧密地靠在一起,隔着一层薄薄的织物,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传来的坚实暖意。
曹鹤阳舒服地喟叹一声,身体放松地倚靠在烧饼胸前,微微侧头,后脑勺抵着烧饼的肩窝。这个姿势如此自然,仿佛过去的十九年里,他们早已演练过千百遍。烧饼的下巴轻轻抵着曹鹤阳还带着点湿气的发顶,目光投向舷栏之外。
黑暗依旧统治着海天,但已经不再是纯粹的墨色。东方,目力所及的最远处,那深沉的墨蓝如同被稀释,渐渐透出一种凝重而神秘的灰。这灰的层次极其微妙,越往上看越深,沉入接近墨色的天际;越往下,越接近海平面的地方,则渐渐晕染开一丝若有若无的、极其微弱的暖意,像未燃尽的灰烬里藏着的一点金红。
他们谁也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站着,裹在同一条毯子里,像两株根系缠绕的树,共同抵御着黎明前最深的寒意和最强的海风。邮轮平稳地破浪前行,脚下的钢铁甲板传来稳定而轻微的震颤。时间仿佛被这无垠的海和即将到来的天光凝固了,只剩下彼此的心跳和呼吸,在毯子下构成一个小小的、温暖的、只属于他们的宇宙。
灰蓝在一点一点地褪去沉重的底色,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不断漂洗。那抹潜藏其中的暖意开始倔强地挣脱束缚,一丝丝,一缕缕,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明亮。先是极淡的橙黄,如同画家小心翼翼点在深灰画布上的第一笔。这点橙黄迅速晕染开来,像滴入水中的颜料,向上、向下、向两边扩散,将沉郁的灰蓝逼退。颜色越来越浓,越来越亮,橙黄中渐渐熔进耀眼的金红,终于在海平线上凝聚成一条纤细却无比璀璨的金线!
那条金线像熔化的黄金,纯粹、滚烫,瞬间刺破了所有混沌。它越升越高,越变越宽,光芒万丈,将上方低垂的天幕染成壮丽的玫瑰金、橙红、绛紫,层层叠叠,瞬息万变。下方的海水不再是深沉的墨蓝,而是被这辉煌的光焰点燃,化作一片跳跃的、流动的、燃烧着的碎金!无数光的碎片在海浪的褶皱间翻滚、碰撞、碎裂又重新聚拢,发出无声的轰鸣。
就在那轮巨大、炽热、浑圆、象征着无尽生命力的红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磅礴气势,将小半个滚烫的圆弧跃出海面的瞬间,烧饼感到毯子下,曹鹤阳搁在他身侧的手动了动。
那只温热的手,先是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背,然后,带着一种无需确认的熟稔和不容置疑的坚定,手指滑入他的指缝,一根一根,缓慢而紧密地交缠扣紧。那力道很大,甚至有些微微的颤抖,将他的手牢牢地锁住。仿佛这十九年的风雨同行,所有的依赖、信任、共同走过的漫长岁月,都凝聚在这一扣之中。
烧饼的心猛地一颤,像被那初升的太阳烫了一下。他没有低头去看那交握的手,目光依旧追随着那轮刚刚挣脱了海面束缚,正将万丈金光毫无保留地泼洒向整个世界的朝阳。海风依旧凛冽,吹拂着他额前的碎发,但他胸腔里却鼓荡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暖流和力量。他微微低下头,嘴唇几乎贴着曹鹤阳的耳廓,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融进了海浪的澎湃与日出的辉煌里:“第二十年,”他停顿了一下,感受着指间那紧密交缠,不容分离的力量,“开始了。”
毯子包裹着他们,像一个小小的堡垒。曹鹤阳的头在他肩上轻轻蹭了一下,算作无声地回答。他的手,依旧牢牢地扣着烧饼的。
脚下的邮轮犁开万顷金波,稳稳地驶向被朝阳彻底点亮的海域。海风浩荡,吹动着毯子的边缘,猎猎作响。时间,仿佛最伟大的魔术师,在眼角刻下风霜,在身体留下温柔的印记。它卷走哈德逊河上带着柴油味的晨风,将五大洲的星光和尘埃揉进他们的骨血。它改变着一切可以改变的表象。
然而,在这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奔流中,总有些东西,如同此刻紧扣的十指,如同海上那轮永恒升起又落下的太阳,沉静地存在着,未曾被冲刷掉分毫。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