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 小鬼抬车
时间不知不觉悄然流逝，港城的夜晚已带了些许秋日的凉意。位于半山腰的西九龙高级警官宿舍区，在浓密的树影和远处都市霓虹的映衬下，显得格外静谧。子夜刚过，万籁俱寂，只有偶尔掠过的海风，吹动窗帘，发出轻微的叹息。
“啊——”
一声尖锐凄厉的惊叫，骤然划破了周家卧室的宁静。
周永豪猛地从浅眠中惊醒，心脏狂跳，手下意识地摸向枕下——那里空荡荡，他才记起自己是在家中。他迅速扭亮床头灯，昏黄的光线驱散了部分黑暗，也照亮了身边妻子惊恐万状的脸。
周太太浑身冷汗，脸色惨白如纸，瞳孔涣散，双手死死攥着丝绸被面，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奔逃。
“阿敏？发噩梦了？”周永豪撑起身，揽住妻子不断颤抖的肩膀，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和被惊扰的不悦，但更多的是长久以来积压的疲惫。这样的夜半惊魂，近来已不是第一次。
“鬼……小鬼……黑色的……”周太太语无伦次，眼神恐惧地瞟向窗外，仿佛那里有什么东西正在窥视，“好几个……嘻嘻哈哈的……它们……它们抬着我们的车！对，抬着我们的车，跑到悬崖边，然后……然后一下子就扔下去了！砰——！”
她模仿着坠落的声音，身体随之剧烈一颤，猛地抓住丈夫的睡衣前襟：“永豪，我好惊！是不是……是不是宝宝在下面没人陪，怪我们了？他是不是想我们下去陪他？”
听到“宝宝”两个字，周永豪的眉心狠狠一拧，像是被无形的针扎了一下。他深吸一口气，将涌起的酸楚与烦躁强行压下，用力搂紧妻子，手掌在她背后生硬地拍抚着。
“胡说八道！梦而已，当不得真。”他的声音沉厚，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试图用这种惯常的镇定掩盖自己内心深处那一丝莫名的不安，“宝宝那么乖，怎么会吓我们？别自己吓自己。”
他下床，倒了杯温水递到妻子唇边。周太太惊魂未定地啜饮着，眼神依旧惶然。周永豪走到窗边，“唰”的一声拉开厚重的窗帘。窗外，是港城闻名遐迩的夜景，璀璨的灯火如同倾泻的星河，繁华，却带着一种冰冷的距离感。盘山公路的轮廓在夜色中蜿蜒，像一条沉睡的巨蟒。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楼下停车位上，那辆黑色的丰田皇冠静静地停在那里，是他身为西九龙大Sir的标准配车。在路灯微弱的光线下，车身反射着幽暗的光泽。
小鬼抬车？
荒谬！
周永豪在心里斥责着这无稽的联想。他办案多年，什么光怪陆离的案子没见过？最终不过都是人心鬼蜮。可妻子那真切无比的恐惧，以及接连几晚类似的梦境，像一根细小的冰刺，悄无声息地钻入他坚固的心理防线，试图寻找一丝裂缝。
他重新拉上窗帘，隔绝了外界的视线，也仿佛想隔绝掉那萦绕不去的诡异感。
“睡吧，明日我还要去总部开会。”他重新躺下，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可能是你最近太累了，精神紧张。过两日我陪你去黄大仙祠上炷香，求个心安。”
周太太在他的安抚下，渐渐停止了颤抖，但依旧紧紧偎依着他，仿佛这样才能汲取到一丝安全感。房间里重归寂静，只有两人并不平稳的呼吸声交错。
周永豪闭着眼，却再无睡意。妻子均匀的呼吸声传来，他知道她心中的焦虑不安其实并未褪去，如今只是疲累过度，才再次昏睡过去。可他，却清醒地感受着时间的流逝。
十年前，他那聪明可爱的儿子被确诊患有罕见的重症脊髓性肌萎缩症，天价的医药费和渺茫的希望几乎压垮了这个曾经充满欢声笑语的家庭。那时候的他还是个前途无量的警司，满腔热血，坚信正义与法律。然而，面对儿子日渐衰弱的生命和医院不断催缴的账单，他所有的信念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他记得那日收到银行来电的时候，自己完全是懵的，尤其在听到银行经理那近乎谄媚的声音时，他第一反应是经理搞错了。
那是一笔来自海外的、匿名汇入的巨款，数额刚好覆盖了当时最前沿，也是最昂贵的手术费用。汇款附言只有冷冰冰的两个字：“资助”。他动用了所有关系去查资金来源，却依然石沉大海。几乎在同一时间，他手上正在侦办的一起涉及某位背景深厚富豪的儿子的交通肇事案，关键物证在证物室不翼而飞。上面顶不住层层压力，案件最终以证据不足草草结案。
是的，他接受了那笔钱。儿子的命，比他坚守的原则更重要。
儿子的手术很快就做了，很成功。他们一度以为奇迹降临。然而，命运弄人，一年后，孩子还是因为术后严重的并发症，永远地离开了他们。
妻子从此一蹶不振，将孩子的早夭归咎于他们“拿了不干净的钱”，遭到了报应。她开始吃斋念佛，性格也变得敏感多疑，时常被噩梦纠缠。
而他，周永豪，则在这条无法回头的路上越走越远。那个神秘的“老板”再未直接出现，但他的影响力无处不在。他像一只无形的手，偶尔拨动一下周永豪的命运之弦，提醒着他身上背负的债务。从最初的情报泄露，到后来的行动掩护，他的职位越来越高，手上的“污迹”也越来越难以洗净。
直到两年前……那是他第一次，清晰地将同僚推向死亡的深渊。那一夜之后，他书房里为儿子点的长明灯，似乎都黯淡了几分。
“小鬼抬车……”他无声地咀嚼着这四个字，心底那丝不安逐渐扩大。是单纯的噩梦，还是……某种警告？联想起最近自己做过的事，和那些不怎么靠谱的传说，周永豪心头猛地一紧，冷汗顺着脊背滑落。
天色微亮时，周永豪便起身。他动作很轻，没有惊醒好不容易熟睡的妻子。洗漱，换上笔挺的警官制服，镜中的男人依旧威严，眼神锐利，只有眼底细微的血丝和眉宇间难以化开的沉郁，透露着昨夜的煎熬。
出门前，他鬼使神差地没有直接走向驾驶座，而是绕车走了一圈。轮胎气压正常，车身没有新增划痕。他蹲下身，目光扫过底盘、刹车片……动作熟练得如同多年老刑警的本能。
一切如常。
他自嘲地笑了笑，真是越活越回去了，竟然会被一个梦搅得心神不宁。
拉开车门，坐进驾驶室。皮质座椅发出轻微的摩擦声。车内弥漫着淡淡的柠檬香氛，试图掩盖那若有若无的、属于权力与秘密的气味。
他插入钥匙，发动引擎。丰田皇冠发出一阵低沉平稳的轰鸣。
今天要去总部参加一个关于下月警务部署的重要会议，不能迟到。
他系好安全带，最后看了一眼后视镜中家门的方向，然后熟练地挂挡，轻踩油门。
黑色的轿车缓缓驶出宿舍区，汇入了清晨渐渐苏醒的车流。初升的太阳将金色的光芒洒在挡风玻璃上，有些刺眼。
周永豪打开收音机，里面正播放着早间新闻，主播用字正腔圆的粤语报道着最新的股市行情。都市的喧嚣透过隔音并不算太好的车窗传入耳中，一切都显得那么正常，那么井然有序。
车子沿着盘山公路向下行驶，一侧是陡峭的山壁，另一侧，则是安装了防护栏的、越来越深的悬崖。海平面在远处闪烁着细碎的金光。
在一个视野开阔的急转弯处，周永豪习惯性地轻点刹车，准备减速入弯。
就在这一刹那——
他脚下一空！
刹车踏板失去了所有的阻力，软绵绵地、毫无反应地直接踏到了底！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尾椎骨蹿上头顶！
周永豪瞳孔猛缩，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他下意识地猛打方向盘，试图利用车身摩擦内侧山壁来减速，同时拼命地、徒劳地一遍遍踩踏着那已经完全失效的刹车！
轮胎与地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橡胶烧焦的煳味弥漫开来。
巨大的离心力将他和车子一起狠狠甩向外侧！
“砰——”
沉重的撞击声震耳欲聋。
黑色的丰田皇冠，如同妻子梦中被小鬼抬起扔出的玩具，悍然撞碎了那道看似坚固的金属防护栏！
护栏扭曲、断裂，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
车头瞬间探出了悬崖之外，大半个车身危险地悬在半空，碎石和尘土簌簌落下，坠入下方深不见底的幽谷。
车内的安全气囊猛地弹出，嘭的一声闷响，重重砸在周永豪的脸上和胸前，巨大的冲击力让他瞬间眼前一黑，失去了所有知觉。
车载收音机里，女主播依旧用甜美的嗓音播报着：“……恒生指数今日开盘有望继续攀升……”
车身，在悬崖边缘，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的“嘎吱”声，轻轻晃动了一下。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