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了吧唧的鸭舌帽,觉得图案太过花哨一直没穿过的平角裤,褪了色但是一直不舍得扔掉的派大星拖鞋,鸭屎绿的毛线手套,针脚一点儿都不整齐的大红色围巾,已经有点儿开裂的核桃手钏,盖子被压得有点儿瘪掉的旧铁盒儿,里面有一只干枯的用狗尾巴花编的戒指。
曹鹤阳深吸口气,定定神,把这些东西统统都收到纸箱子里,然后他在抽屉里最面找到了一只老旧的WALKMAN,打开一看,里面还有一盘旧磁带。
曹鹤阳皱皱眉,看了眼那盘磁带和那个WALKMAN,不记得自己还有过这么一个物件。他把WALKMAN的后盖去掉,愈发觉得这大概率不是自己的东西——要真是的话,里面的电池早就应该烂掉了。现在后盖里面空空荡荡,显然小电池早就被拿掉了,自己可没这么好的习惯。
去玄关的抽屉里找了两节新电池,塞进WALKMAN里,曹鹤阳抱着试试看的态度,开始听。
磁带已经非常老旧了,时不时地有些许地方不清楚,但听了半分钟之后,曹鹤阳就搞清楚了这盘磁带的归属——这不是他的,而应该是孔云龙的,或许是孔云龙从他的下铺搬走的时候不当心落下的,然后被烧饼当成了他的东西,小心地保存了下来。
记得十多年前,刚刚搬到大兴大院子里的时候,孔云龙是他的下铺。那会儿他没什么机会上台,每天干得最多的事儿就是扫院子。院子没扫多久他就第二次被拆了搭档,然后分配给了孔云龙。
孔云龙在家里行三,年纪比他大,来的比他早,所以曹鹤阳管他叫三哥。
曹鹤阳还记得跟孔云龙搭档的第一天,三哥不像赵云侠一样会跟他聊很多关于相声的看法,对相声的理解,孔云龙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递给他一本笔记本儿和一盘磁带。本子里写着密密麻麻的笔记,磁带看上去就是被翻来覆去听了很久的。孔云龙说:“这是我们这个礼拜要对的活。”没有一句多余的解释,也没有什么多余的话语,严肃的表情弄得曹鹤阳莫名的有点心慌,因为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达到孔云龙的要求。
等到真的开始对活了,曹鹤阳才发现孔云龙是个很热心的人,但是要求也很严格,他们两个人一个字一个词儿一句话的抠,一场活来来去去反反复复对了不下20遍。他记得孔云龙最常跟他说的话就是“这里语气不对”,“这里气口不对”,“这里不要有身上”,“这里最好使个像”。
曹鹤阳一直很疑惑,他觉得自己看过的录像不少,听过的录音也不少,可是他依然不知道孔云龙的这些要求到底从何而来。直到后来的某一天,他在下场门,看着上场门的孔云龙透过侧幕条呆呆地看着台上的时候,曹鹤阳突然之间就明白了。
那个时候,曹鹤阳已经开始正式和烧饼搭档了,那阵子孔云龙因为忘记带大褂老是在两个园子之间来回跑,惹得烧饼私下还笑他犯糊涂,曹鹤阳只是笑笑,可他心里明白,孔云龙不是犯糊涂,只是给自己找一个理由而已。
在某些事情上,曹鹤阳一贯就看得很清楚,就是因为看得太清楚了,所以更加知道有些事情不得不做,有些决断不得不下。
再次环视了一下自己住了将近十年的屋子,希望能够把这一切深深印在脑子里,刻到心上。看了眼手上的WALKMAN,想了想,曹鹤阳还是没把他放进箱子里,而是写了张条,留在了屋子里。
这盘磁带不属于他,他没必要带走。
而从今天开始,住在这间屋子里的人也不属于他了,不是他不愿意,而是他没资格。他们两个人之间,终究还是他先走了这一步。
栾云平赶过来的时候,烧饼正一个人坐在地上,埋着头哭。
栾云平已经不记得自己上次见到烧饼哭是什么时候了,印象里那次这个臭小子还胖着,打电话的时候声音慌得跟什么似的,让自己去南站接他。等上了车他就在后座呜呜咽咽地哭,问他也不说遇到什么事儿了,后来他才搞清楚,是因为曹鹤阳给女朋友过生日去了欢乐谷没去接他,他不开心了。
栾云平当时心里就觉得不妙,以他的通透自然能看得出来这两人之间不单纯是搭档,可能只有烧饼这个十六岁还没有初手的人才会觉得他和曹鹤阳只单纯是搭档。可是他到现在依然记得自己那年春节排单子的时候,烧饼嘴角含笑地说:“要不,我跟小四一场”时候的那种神采飞扬。
后来很多次,栾云平觉得自己应该提醒烧饼一句,可是他总是一副没开窍的样子,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去跟他说。
再后来,他看着他们两个越来越好,越来越默契,烧饼又总是一副乐呵呵的样子,他又觉得自己没必要说。
曾经,他也曾隐晦地问过烧饼,以后打算怎么办。
当时的烧饼一脸奇怪地看着他,理所当然地回答说:“跟小四一辈子啊!”倒反而噎得他一口气上不来也下不去。
一辈子啊……搭档自然是一辈子,可这一辈子是你想要的一辈子吗?
栾云平低头看了眼烧饼,叹了口气,还是开口了,说:“你要是觉得不甘心,哪怕撒泼打滚也把他给追回来。你要是甘心,那哭完这一场,就痛痛快快地退回来继续跟他当兄弟,当搭档。”
“我……我不知道自己行不行。”烧饼低头,说完这句话,眼泪又怔怔地留下来。
栾云平看了眼屋子,这里他也来过几次,每次来都免不得嘲笑一番,说一点儿都不像是两个大老爷们住的地方。
这里过于温馨了。玄关的鞋架上,主人的灰色条纹拖鞋和客人们的白色一次性拖鞋对比过于强烈,客厅、五斗橱、书架,只要能看到的地方,都是两个人的照片。上个洗手间,从洗漱杯到牙刷到毛巾,只要不瞎都能看出来是一对。
栾云平曾经幻想过的家,跟这里的样子太过相似。他也曾想象过,自己跟那个人,有一天能够住在同一个屋檐下,过着柴米油盐的琐碎日子。后来,他让自己断了这个念头,断得非常彻底,掩饰得非常得好,以至于连他自己都差点相信了他们不过是关系很好的搭档而已。
因此,他每次来到这里,心里都隐隐会有一种不适感,因为这里会撕扯着他以为已经掩藏地很好的伤口,生生得疼。所以后来,他渐渐来得也就少了。
如今的这间屋子,已经被人强行抹除了另一个人曾经存在过的痕迹。当然,没有到那种照片都要一撕两半的地步,却依然冷清地他心慌,何况在这里住了十年的烧饼。
栾云平突然就有股子怒气涌上来,上去一把把烧饼从地上拖起来,说:“你看看你现在,像个什么样子?”说完还是气不过,摸出手机准备给始作俑者打电话:“早知道要走这一步,当初他何苦招惹你?”
烧饼扑过去把电话抢下来,用他嘶哑的声音说:“跟他有什么关系?我在师父面前起的誓,我先找的女朋友,我跟他说的要分手。是我……都是我!”
“你……”栾云平突然间说不出话来,然后他看见了被孤零零留在客厅中间非常显眼的箱子,仿佛找到了理由,说:“要是他真的想跟你断干净,干嘛又留这种东西来招惹你?”
烧饼却像是突然才发现这个箱子一样,扑过去几下把箱子拆开。
栾云平看到箱子里装着一匹木马!棕色的油气锃亮,所有有棱角的地方都被打磨地光滑圆润,一匹小小的,给小孩子玩得木马!
烧饼突然间“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说:“我以为他忘了!我以为他忘了我们的三周年!”
一股深深的无力感突然涌了上来,栾云平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只能静静地坐在一边看烧饼抱着木马,又哭又笑。
过了不知道多久,烧饼可能终于是哭够了,突然间“噌噌噌”几步跑进房间,又“噌噌噌”几步跑出来,把一个老旧的WALKMAN递给栾云平。
“什么玩意儿?”栾云平有些嫌弃,一看就是老古董,为什么要给自己这个?
“阿四说给你的。”烧饼说完,递过来一张纸条。
栾云平眯起眼睛细看,字条上写着“栾师哥收”,字迹颇为清秀,确实是曹鹤阳的手笔。
栾云平觉得以曹鹤阳的性格不太会留个破机器给自己,打开一看,果然里面有盘磁带。
“古古怪怪的。”栾云平说。一边说着,一边把磁带槽合上,按下了“PLAY”键。
磁带开始转动,拿起耳机,塞进耳朵里,传来咿咿呀呀的声音。这是一盘录着京剧的磁带。
磁带显然是翻录的,音质本就不好,加上年代久远,总是会传出“刺啦刺啦”的噪音。
烧饼见栾云平听得认真,好奇地凑过来,拿了一只耳机,塞进耳朵里,不到半分钟就皱着眉头把耳机又扯出来,好奇栾云平怎么能听得下去。
栾云平自然是听得下去的,里面的京剧选段都是他最喜欢的,无数个不眠夜里,他都是听着这些入眠的。
磁带走完了一面,栾云平看了眼坐在木马上防空思绪的烧饼,摇摇头,把磁带翻了个面,继续听。
屋子里的气氛一下变得很奇怪,明明两个人相距不远,却仿佛陷在两个世界里。
烧饼脑子里把这十多年和曹鹤阳的种种统统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抬头看像栾云平,却见他突然间像是受了什么刺激一般,整个人突然坐直了身子,然后一把扯掉耳机,关上了WALKMAN,看都不看烧饼一眼,二话不说就走了。
烧饼觉得很奇怪,走过去,把WALKMAN重新捡起来,耳机塞进耳朵里。
“你……你摸摸你四叔……你……你摸摸你四叔……你摸着了吗?”
“你摸摸你二大爷!”
然后是观众的哄笑声。
哪怕磁带的音质非常次,甚至有些语句已经听不太清了,烧饼已经能听出了这是谁的声音——孔云龙和栾云平的。
栾云平脑子里乱哄哄的,他没想到一盘磁带里居然能听到自己十多年前的节目。
有时候脑子太好也不是什么好事儿,虽然只听了几句,可他依然立刻想起来那是什么时候的什么节目——06年3月底,某个堂会上,他和孔云龙演的《八大吉祥》。
一点儿也不吉祥,那之后没多久,孔云龙就出了车祸,自己……自己和那个人搭档了。
栾云平有些哆嗦地拿出手机,一个电话甩给曹鹤阳。
曹鹤阳似乎是早就在等他的电话,铃声一响就接了起来:“师哥。”
“您客气。”栾云平气不打一处来,觉得曹鹤阳所作所为太过诛心,所以他也不打算客气,问:“你打算怎么办?”
电话那头是长时间的沉默,然后他听到曹鹤阳说:“大饼打算怎么办,就怎么办!”
“屁话!”栾云平气得爆了句粗,“什么叫他要怎么样就怎么样?他巴不得还能再睡你,怎么你还让他睡吗?”
“他要是乐意,我没意见。”
电话那头的曹鹤阳的回答出乎栾云平的意料,他脑子有点儿转不过来,问:“你特么地是要结婚了吗?”
“这跟我和他睡不矛盾。”
毫无任何道德感的话语,栾云平却突然明白了曹鹤阳的意思,无论烧饼对于他们之间的关系有任何的决定,他都会没有任何犹豫地去接受。他走这一步,是因为不得不走,这是他不得不做的妥协,但是除此之外,他却不会再退一步,除非烧饼让他退。
明白了的栾云平低低说了一句:“你何苦!”
曹鹤阳轻笑一声,栾云平却从中听出了几分苦涩的味道。
曹鹤阳问:“师哥!你不去婚礼,是不是因为,怕自己会失态。”
戳人肺管子,曹鹤阳从来就是一把好手,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估计也是。
栾云平突然就想到了那一年,高峰新婚之后的那个专场。
烧饼曹鹤阳助演,那会儿烧饼还不到十七,对感情懵懵懂懂的,在台上开他们的玩笑,说:“今儿是高老师、四宝姐姐、栾云平,他们一家三口的专场。”
然后曹鹤阳在旁边补了一句:“你有能耐再分出个大小来!”
栾云平清楚记得在侧目条听到这句话的高峰一愣,然后转过头来看他,他却避开了他的目光,因为他怕自己会忍不住。
“你不问问烧饼怎么样了吗?”栾云平转移话题,问了这么一句。曹鹤阳显然一直在等自己打电话,可接起来却一句都不问,他莫名觉得有点儿心寒。
“你给我打电话,就说明他没什么事儿了。”曹鹤阳在电话那头说:“要是他情绪不稳定,哪怕那盘磁带对你刺激再大,你也不会跑出来的。你不跑出来,就不会给我打电话了。”
“小四,你说你到底是太清楚,还是太糊涂?”栾云平无奈地问。
“我也不知道。”曹鹤阳说:“大概还是糊涂吧!不然三哥在我下铺睡了这么久,我怎么会一直没发现他每天晚上都在听那盘磁带呢!”
栾云平在心里“呸”了一声,暗暗骂了一句,恨恨挂上了电话。
对于孔云龙的心思,他多少是清楚的,可是当时的自己却做不到停在原地等他,因为当时的自己满心满眼是另外一个人。其实,直到现在也是。
回头看了眼烧饼家的方向,发现客厅的灯已经亮了起来,他知道,那个傻小子终归还是长大了些,人么,终归还是需要靠自己挺过去的。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栾云平没再管那两人之间的破事儿,只是看着一张张的节目单,猜测着这两人大约是没什么大事儿了。
后来,曹鹤阳在微博晒了结婚证,烧饼比自己领证还高兴一样,早起就发了微博预告,看着一众粉丝评论里问烧饼是不是终于要和曹鹤阳领证了,栾云平苦笑,心说不知道那臭小子看到这种评论是个什么心情。对了,听说他也有女朋友了。
后来,那年的纲丝节,他听说烧饼特意挑了个贯儿,使了《八扇屏》,感慨着这两个人大约也算善始善终。
后来,他知道烧饼一个人连着说了四天的《白宗巍坠楼》,除了叹气,也没更好的办法,这种事儿除了自己想通,其他人根本帮不上忙。
后来,他听说烧饼在曹鹤阳的婚礼上哭得昏天黑地,然后他看到了烧饼穿到曹鹤阳婚礼上的衣服。那件衬衫是有阵子烧饼缠着自己从美国给他带回来的,蓝底的,上面的花纹是一片片细小的叶子。
后来,烧饼从曹鹤阳的婚礼上回来,没几天就在微博上晒了自己的结婚证。
扔掉手机,栾云平拉开抽屉看了眼最后不知道怎么出现在自己桌子上,然后被自己收起来的那盘磁带。
日子总要过下去的,也总能过下去的,栾云平想。就好像这盘磁带一样,只要不去听,或者……永远只放A面就可以了。
栾云平坐了下来,把磁带装进随身听里,塞上耳机,按下PLAY键,咿咿呀呀的声音传出来,如同之前的每一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