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饼四】搭档

  后来很多时候,曹鹤阳会想,自己到底是什么时候喜欢上烧饼的,明明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并不能算愉快。任谁被不认识的人在肩膀上那么重地拍了一下,脾气都不会好的。
  第二次见面的时候,观感就好了许多。烧饼趴在床上,听到他来了,仰起头冲他笑,小眼睛眯缝起来,细细的都快看不到了。曹鹤阳却觉得:臭小子还挺可爱。
  再后来就是一起骑车往返园子的日日夜夜。烧饼年纪小,胆子却大,蹬着脚踏车冲在最前面。前面没有路灯他也不怕黑,就这么混不吝地一路冲过去,间或怪叫几声。
  曹鹤阳想,这或许就是他的性子,他们两个后来摸索着探寻属于自己的艺术道路,别人都是小心翼翼的,大约只有烧饼,还跟那时候一样,怪叫着冲进黑暗里,勇敢又直接地迎上去,似乎根本不怕可能会跌个重重的跟头。
  然而这些都不能算是喜欢,曹鹤阳想,喜欢应该是酸酸甜甜的少年心事,可他跟烧饼之间却似乎总是风风火火的,就仿若那天知道他骑车撞上金杯之后自己跟着师父师娘风风火火地赶去医院看他,又如他后来搬来大院风风火火地从车上跳下来,叫着:“小四,小四!”
  那天自己是怎么回答的来着?
  对了,自己听到声音,风风火火地从院里奔出来,问:“常住沙家浜了?”
  他答了什么,自己有些不记得了,大约是重重的点了头。
  再后来呢?再后来就是同进同出的大院时光。
  自己扫院子的时候,他总会来帮忙。他拿着大大的笤帚,有时候调皮也撅人笤帚,不过好像从来不会撅自己的。那个时候院子里总是回荡着“饼!”“四!”“饼!”“四!”的喊声,如今想起来总觉得那些声音就像是年轻时那种从心底里唱出来的最热切的歌谣。
  扫院子,练功,喂狗,练功,聊天,练功。不知不觉间,他们两个人就形影不离了。
  一起喂狗的日日夜夜过得很快也过得很慢,虽然那段往事已经变成了所有人都知道的故事,但也依然有一些只属于他们两个的小秘密——实在扛不住冻的时候,曹鹤阳会挤在烧饼的下铺。两个人把两床被子叠在一起,盖在身上,然后曹鹤阳把冰冷的脚插在烧饼的大腿根儿里,互相依偎着取暖的同时,他也给烧饼讲各种动画片儿——铁臂阿童木、机器猫、变形金刚……好多好多,多到烧饼在台上把铁臂阿童木和奥特曼弄混。
  可是这些……依然不能算是喜欢,曹鹤阳想。或许有些懵懵懂懂的好感,一些带着点儿暧昧的,但只要不戳破就永远淡淡的好感。因为那个时候的烧饼依然是一句话能把人顶出三个跟头的主儿,依然需要曹鹤阳时不时地顺毛捋。
  曹鹤阳觉得自己那个时候其实是有些迷茫的,因为他从小到大的对专业的骄傲和自信被打得粉碎。和马鹤琪上台被轰下来,赵云侠对自己不甚满意,孔云龙虽然没有明说但到底也还是觉得他舞台经验不足,认为与他不合适。
  就是在那个时候,是那个毛小子递来了橄榄枝。他依旧记得那日后台,烧饼蹭到栾云平身边,说:“要不,下礼拜我和小四一场吧!”
  栾云平抬头,却没看烧饼,而是看他。
  曹鹤阳其实有些心虚,因为他不知道没有什么经验的自己会不会被允许上台,毕竟烧饼的舞台经验也不算多。
  再然后,烧饼扯扯栾云平的衣袖,栾云平说:“那我先写着。”说完,在水牌子上写下:烧饼 曹鹤阳 树没叶,一笔一划,却似乎深深刻进了曹鹤阳心里。
  上台之前,曹鹤阳其实很紧张,仅有的几次舞台经验让他不得不紧张。他不知道应该照本宣科,还是应该加上一些自己的东西。
  赵云侠曾经跟他说过一些自己对相声的见解,似乎是应该有自己的东西,有继承有发扬。可是三哥跟他对词儿的时候,却又很严格,连哪里留气口哪里要怎么翻都规定得清清楚楚。
  似乎是看出了他的紧张,那日换好大褂,站在上场门儿候场的时候,烧饼突然说:“上台你想说什么说什么,我给你兜着。”
  烧饼说这话的时候甚至没看他,只目不斜视地看着台上使活的师兄弟,仿佛只是不经意间随口那么一说。
  可曹鹤阳却能看到他紧紧握起的拳头,在身前不甚明显地绞着大褂。
  台上的灯光照下来,烧饼的脸被斑驳的影子分成几块儿,看不清表情。可曹鹤阳却觉得自己能够看得清,他知道还不到十六岁的少年微微仰着头,试图用他最帅最酷的样子说出刚刚那句话。虽然……不太成功,毕竟狂霸炫酷拽的发言在这种斑驳的灯光下总是起不到特别好的效果。可曹鹤阳却突然觉得鼻头一酸,他突然意识到这个少年是把他们两个的命运扛在了肩上。
  大约……就是在那个瞬间动心的吧!曹鹤阳想。
  那个比自己矮半头,胖乎乎的,满脸雀斑的少年,用自以为最帅的姿势说出最有范儿的话。也许有很多人觉得幼稚可笑,但曹鹤阳知道,他真的被打动了。
  人就是这么奇怪,少年时候的瞬间动心就是一辈子的事儿。
  那之后,时光飞逝,有人走有人来,他却总是乐意踏实呆在烧饼身边,老老实实地站在桌子里面儿。
  那会儿的曹鹤阳还瘦着,那时候的烧饼还胖着,大多数人总是视觉动物,所以他们两个也总是曹鹤阳更受欢迎一些。
  烧饼在台上有时候会拽着曹鹤阳的手撒娇:“他们都喜欢你,都不喜欢我。”
  曹鹤阳总是浅浅一笑,然后说:“没事儿!我喜欢你!”
  再后来,他们都大了些,能够靠着自己的名字在七十个位子的园子卖出去八十四张票去。
  再后来,他们的舞台更广阔了,有人追捧也有人批评。
  “你说的这叫什么玩意儿?”
  这样的声音多了,是人总会有些许触动,曹鹤阳却总是不为所动。
  “要像于老师,孙老师那样四平八稳地说相声,我也行。可是……我服务的人是烧饼。”很多年后,曹鹤阳如是说,满含骄傲。
  时光一路朝前,永不停歇。烧饼和曹鹤阳后来一起经历过了许多事儿。他们陪伴在彼此身边的时间,从人生的一半儿变成了人生的三分之二,四分之三,五分之四,然后就是一辈子。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我们两个会一直演下去。”
  “只要活着,就会搭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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