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饼四/AU】那人

  后来无数次,曹鹤阳会回想那一天。他总是想着,那一天,自己是不是应该站出来,告诉所有人,那人所做的一切不是没有理由,那人所做的一切自己全部知晓,那人所做的一切都是因为自己。
  然而,当他与那人的目光对视,当那人扬起血肉模糊的脸庞看着自己,然后冲自己扯出一个可以称为狰狞的微笑的时候,他就好像被冻住了一样,一动不能动。因为他知道那人的所作所为是希望自己能够好好活下去,因为他知道如果他踏出那一步,那么那人的所有努力都将功亏一篑。所以他终究还是什么都没有做,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刽子手的屠刀落下,看着那人的血染红了那把刀。
  那天之后,曹鹤阳得了一种奇怪的病,所见之物,全部都是血红色的。哪怕是冬日里落下的雪,在他眼中也总是殷红的,便如那一日他的血一样。

  那一次的事儿后来看起来对曹鹤阳似乎没有太大影响,他依然说相声,保持着两点一线的简单生活,唯一有所区别的是他不再跟其他任何人搭档的。
  有人问起,他总是自嘲一笑,然后解释说:“怕了。”
  问的人略略思索,总会了然地拍拍他的肩膀,说:“理解,理解,那阵子,你的日子确实不好过。”

  其实日子一直都不好过。

  曹鹤阳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台下的女观众渐渐少了。记得他刚刚上台的时候,台下还是有女观众的,然后就渐渐少了。大抵是因为国家出了个法令,据说为了尽量保护女性的安全,所以颁布了针对女性的宵禁。曹鹤阳那会儿在园子里就已经贴底了,上台至少九点半,早就已经是宵禁的时间了,哪儿还有女观众呢!
  周末午场的时候,原本还是有些许女观众的,不过数量总也比不上原来,后来渐渐也少了。听说是为了进一步保护女性安全,于是规定了女性外出必须有男性直系亲属——父亲、丈夫或者儿子陪同。
  曹鹤阳对这种事情不太敏感,毕竟当时他还有其他重要的事儿要忙。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和搭档好好磨合,努力提升自己的业务水平。
  时间一点儿一点儿过,曹鹤阳和搭档磨合地特别顺利,他们越来越有默契,一个眼神就能明白对方想说什么想要什么,而他们也愿意尽可能地去满足对方,无论是台上还是床上。

  终于,当他们能够攒底的时候,那个日子也到了。

  曹鹤阳被国家分配了一个妻子。
  说是分配倒也没那么夸张,那会儿的他还是能够进行双向选择的。他对这个事儿没有太多抗拒,也没有太多所谓,所以在列表上的十个选项都打了勾,然后等着女方那边的回复和匹配。
  曹鹤阳原本以为,结婚、生子、好好把孩子养大,是自己身为公民的义务,也是自己应尽的责任,虽然他对这个事情没有多热衷,但也没有多抗拒。
  可是当真的和自己法律意义上的妻子一起坐在床上的时候,他才突然发现,原来……不是这么一回事儿——因为他对妻子完全没有任何欲望。
  从小到大,他所接受的教育都在告诉他,这种事情是自然而然的,当他和妻子一起躺到床上的时候,他就会有欲望。可是事实狠狠打了教科书的脸,没有欲望就是没有欲望,不是他不会,不是他不行,而是对着妻子他就是硬不起来,和他对着自己搭档的时候,完全不一样。
  曹鹤阳很害怕,他害怕妻子会举报自己。
  没有夫妻生活,无法对妻子产生欲望的男性都会被举报,国家也鼓励这种举报,因为这些人都有问题。
  然而妻子却看着他,说:“我们……做个交易吧!”
  “交易?”曹鹤阳问。
  “我不会举报你的。相对的,你不能限制我的自由。”妻子说。
  “限制你的自由的意思是……”曹鹤阳不理解,自己为什么会限制妻子的自由。在这个国度每个人都自由地活着啊!
  “我需要你签署同意书,允许我申请工作,并且负责接送我上下班。每周必须陪我出门逛街一次。不给我的银行账户设置使用限额。还有……允许我邀请朋友到家里来做客。当然,我会事先告知你时间和人数。”妻子一口气说了一长串,似乎是早就打好了腹稿。
  曹鹤阳目瞪口呆,第一次得知身为丈夫必须签署这么多同意书。不过他没有犹豫,毕竟妻子愿意不举报自己,就已经很好了。

  不过婚姻生活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顺利,婚后一年,曹鹤阳的妻子依然没有怀孕——这简直是肯定的——所以,他们必须接受相关部门的审查。
  曹鹤阳感到很紧张,生怕自己会露出什么破绽。
  不过出乎意料的,审查官员并没有刁难他,只简单问了几个问题,做了比较基础的检查,就请他到专门的休息区等候。在那里,曹鹤阳见到了许多和自己一样正在等候自己妻子的丈夫们,相比于曹鹤阳的心平气和,这些人大多是忿忿不平的。他们觉得妻子没有怀孕一定是婚前检查出了问题,让他们白白浪费了一年时间。
  曹鹤阳听得有些糊涂,问:“怎么结婚前还要检查吗?我怎么不知道。”
  “兄弟不是吧!你都不看你老婆体检报告的吗?那你相亲的时候怎么选的啊?”一个满脸胡须的人问,边说边摸着自己的啤酒肚。
  “我……”曹鹤阳没敢说自己压根儿没看体检报告,只能挠挠头,装傻说:“当时光顾着看脸了。”
  旁边立刻有人呵呵笑了起来,说:“一样一样,我当时就顾着看她的胸围了,现在想想,还是亏了。”
  然后是一阵猥琐的笑声。
  曹鹤阳于是不再说话,只是听他们讨论着床笫间的事儿,他有心想插上几句,说你们这种光顾着自己不顾妻子的方式根本不对,却无法说出口。因为他的那些经验技巧,在这些人看来一定都是异端邪说。毕竟那都是在另一个男人身上获得的啊!
  曹鹤阳记得,后来他一直等到将近午夜才等到了自己的妻子。她看起来非常憔悴,蹙着眉头,走路还有些瘸。
  “怎么啦?”曹鹤阳连忙走上去,扶着妻子问。
  “没什么。”妻子朝他微笑,这是曹鹤阳记忆中妻子为数不多的微笑。

  那次审查的结果,是收到一份足有三十页的报告书。大多数内容是妻子各方面的身体机能检查结果。报告书最后的结论认为,曹鹤阳和妻子婚后一年没有生育,可能是因为曹鹤阳精子活性较低导致的,建议他们进行人工授精。鉴于生育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儿,所以国家可以承担部分费用。
  曹鹤阳对于这份检测结果有点儿奇怪,但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把报告收了起来。他问妻子要不要去做人工授精,妻子摇头,说:“我不想生孩子。”
  曹鹤阳叹口气,说:“这样的话,我去写情况说明吧!”
  曹鹤阳憋了整整一个礼拜,终于憋出了一篇大概十页的情况说明,寻找了大概十个理由,表示自己不愿意接受任何除了自己以外的东西进入妻子的身体,所以拒绝接受人工授精。
  这份情况说明居然很快就被通过了。只是相关部门让曹鹤阳定期前往医院接受检查和治疗,希望他的精子活性能够有所提高。
  这样安生的日子又过了两年,这两年里唯一对曹鹤阳影响比较大的事儿是妻子不再外出工作了。并不是他出尔反尔,撤销了同意书,而是国家新颁布了法令,为了进一步保障女性的生命安全,她们的活动范围被限制在了居住的社区之内。踏出社区之外必须由男性直系亲属全程陪同。
  曹鹤阳记得妻子为此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整整两周,不哭不笑不生气却也不说话。不过到最后,她看起来还是调整好了心态,只是那阵子不知道为什么总喜欢拉着曹鹤阳逛各种各样的糖果店。

  再然后,那人就到了结婚的年纪,他比曹鹤阳小四岁,曹鹤阳常说他没自己运气好。因为到了那年,国家分配的对象就没办法自主选择了.
  据说是因为女生太少了,为了能够尽可能满足男性的需求只能将女性的法定结婚年龄进一步降到十五岁。此时,国家相关部门会把适龄男女性的资料和男性对于另一半的要求统统输入电脑,尽可能按需分配。虽然说女性人数减少,不过只要你选择了愿意接受调剂,那么总归还是能分配到一个媳妇儿的。
  那人的媳妇儿就是调剂来的,刚满十五岁,整个人怯生生的。那人说自己自从结婚之后都不敢大声说话了,只要说话声音稍微大一点儿,媳妇儿就会瑟瑟发抖。
  曹鹤阳记得那人度完蜜月之后曾经暗戳戳问过他,他是怎么跟妻子上床的。
  “对着她我真的不行。不过她好像也不太懂,每次我亲亲她,然后她就觉得我们做完了。”说这话的时候,那人正在后台的更衣室里狠狠贯穿他,他一边加快自己律动的频率一边说:“不过不明白也正常。她这个年纪,教科书里应该没有相关章节了吧!”
  曹鹤阳当时没有回答,因为努力不发出任何声音就已经耗费了他的全部心神。
  曹鹤阳后来想,他当时应该更注意一些的,这样他或许就能够提早考虑到要怎么帮他应付那些事儿了。
  那人婚后半年,同样因为没有生育和妻子一起接受了相关部门的审查。据说审查之后,他们两个被邀请到影音室,观看了一个小时的教育片,又被带到实践教室要求检验教育成果。
  理所当然的,实践没有成功,为此那人接受了整整三天的审查,他后来表示这是因为实践教室有摄像头,他太紧张才导致的。
  审查人员似乎是相信了他的理由,暂时放他们离开,但是要求他们此后每两周必须回来接受一次检查。
  那人因为被审查了三天,所以也狠狠要了他三天,对外的理由自然是磨活,他们总有很多新活要磨。
  曹鹤阳睡过去之前,那人问:“你这么多年都没孩子,是怎么通过审查的?”
  曹鹤阳这才突然意识到问题所在,当年那份某种意义上起决定作用的报告,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呢?

  曹鹤阳回家之后去问了妻子,妻子看了曹鹤阳很久,似乎是在思考一件非常非常重要的事儿,良久之后,她默默给曹鹤阳递过去一个小药瓶。
  “这……不是你的喉糖吗?”曹鹤阳问。
  妻子点点头,说:“是的。”然后说:“不过其实,这些年,都是你在吃。”
  “我?” 曹鹤阳吓了一跳,却陡然间明白了她的意思:“你给我下药?”
  “这种药叫棉酚,效果很好,也几乎没什么副作用。”妻子说:“如果不这样,我们根本瞒不住。”
  曹鹤阳叹口气,说:“我有个朋友……他……可能也需要。”
  妻子似乎一点儿都不意外,说:“可以。”说完不知道从哪里又拿出一瓶递给他,说:“一天一粒就可以了。”

  靠着妻子提供的药物,曹鹤阳和那人又过了几年安生日子,外面的世界却似乎更加乱了起来。女孩儿的法定结婚年龄一降再降,如今已经变成了无固定年龄,根据各人初潮年龄确定。初潮后三个月就可以进入系统等待分配。即使如此,女孩儿还是越来少,甚至发生了多起母亲杀害女儿的恶性案件。
  为了进一步缓解婚姻压力,国家只能出台了新的法案,鼓励适龄女性二婚。
  在得知这个消息之后,曹鹤阳的妻子对曹鹤阳说需要他帮个忙。在曹鹤阳还没明白过来的时候,妻子突然把家里切蔬菜的刀递给他,然后狠狠撞到刀上。
  曹鹤阳吓坏了,不知道妻子为什么这么做,打电话叫救护车的时候,声音都是抖的。
  医生从急救室出来,告诉曹鹤阳妻子并没有大碍,但不无遗憾地说,因为刀口过深,伤到了子宫,所以妻子以后再也不能生育了。让他节哀。
  曹鹤阳什么话都没有说,那一刻,他突然明白了妻子这么做的原因——她不愿意二婚。
  妻子在床上悠悠醒转,见到曹鹤阳在自己身边,说:“无论如何,当你的妻子总还是比较快乐的。”
  曹鹤阳长叹口气,什么话也没说,只拍了拍妻子的手,示意她好好休息。
  妻子的重伤被当做意外处理了,医生原本也没把这当成多大的事儿,毕竟每天接到的比这严重的急救多得是。
  曹鹤阳妻子出院的那天,他发现小区里来了很多警车,无论男男女女都出来围观。接着曹鹤阳就看到了令他心惊肉跳的一幕,那人被警察带走了,跟在警察后面的还有那人的妻子。
  曹鹤阳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儿,妻子却并比他更快一步,很快就在围观的人群里打听到了事情的经过。

  “他被他妻子举报了,说结婚以来他们从来没有……相关部门去他们家里突击检查,找到了……那个。”妻子的声音很低,曹鹤阳握着她的手,他能感觉到自己在颤抖,所以他需要有人给自己一些帮助。
  曹鹤阳不理解那人的妻子为什么要举报,他很想立刻就冲上去问一问,难道他对她不够好吗?
  妻子似乎是看出了他的想法,说:“就是因为他对她太好了,所以她不想二婚。她以为举报就可以不用二婚,就可以解决他们之间的问题,就可以生个孩子,但是……”
  曹鹤阳狠狠咬住自己的嘴唇,尽量让自己不要太过失态。突然,他发现有警察朝自己走来,那人看了他和妻子一眼,说:“曹鹤阳先生是吗?麻烦您跟我们走一趟,接受调查。”

  曹鹤阳被带走了,这次审查比过去要严格的多,他几乎每天从睁眼到闭眼都在接受讯问。
  “你是不是和他是一对?”
  “你是不是使用了违规药物对抗国家的生育政策?”
  “你的药物是从哪里来的?”
  “说吧!他都招了,说一切都是你不好。你勾引了他,你提供了药物。”
  曹鹤阳却总是一言不发,只是反复说:“我不知道,我是无辜的。”
  最终曹鹤阳还是被放了出来,因为没有任何能证明他犯罪的证据。

  回到家的时候,妻子正在整理被翻得乱七八糟的屋子,见他回来,妻子有些动容,说:“我……我没想到原来男人也是懂得爱的。”她知道,曹鹤阳能平安归来,唯一的原因就是那人没有供出他来。
  曹鹤阳扯出一个比哭难看的笑容,缓步走到阳台上。一言不发地看着对面的阳台。无数次他们曾经在半夜,隔着阳台,看着星星,抽着雪茄,喝着威士忌,哪怕什么话都不说,就已经心满意足了。然而这一切却再也不可能了。
  很快,那人的审查结果出来了,使用违规药物对抗国家生育政策是严重的罪行,他被判处死刑——当众斩首——为了警醒世人。
  妻子告诉曹鹤阳,那人的媳妇儿在得到这个消息的当天晚上就从天台上跳了下来。
  “其实,她真的,什么都不明白啊!”妻子感慨道。
  曹鹤阳却无心感慨,只是想着那人的事儿。那人因为是重刑犯,将被剥夺一切权利,甚至连名字都被夺走了,他的所有档案将被删除,就仿佛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这样一个人一样——因为这个祥和的国度不可能存在这样穷凶极恶的罪犯。
  可是曹鹤阳记得,他记得那个午后,后台昏暗的灯光下,自己一回头,看到一个满脸雀斑的少年,昂着头,神气地说:“我叫烧饼,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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