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吉时已到
大择朝的都城永昌以泽水为界,分为南北两城,北城三十六坊,拱卫皇宫,历来都是皇亲国戚达官贵人的居所。南城七十二坊,住得则是寻常百姓,贩夫走卒。
话说这一日,是大择文成十五年四月初一,黄历上说是个宜嫁娶的好日子。城北的贤德坊从五日前就开始布置,坊门用桐油重新刷了一遍,四处都挂上了红灯笼。沿街的树上都扎了彩绸,若不是因为实在来不及,原本还打算给所有花树贴上喜字儿的呢!
“地毯开始铺了没?让他们走动小心些,别踩脏了惹得国公爷不快。”
“彩棚上的人都安排好了没?一会儿花轿来了,记得要撒金纸和花瓣。”
“我早上怎么瞧着堆着的高升少了些?今儿是正日子了,可别在这种时候出错,看紧一点儿。”
一个白胡子老头儿,看起来六七十岁年纪,虽然身材瘦削,却精神矍铄,说话中气十足。手上拄着的拐杖被他时不时拿起来,用杖头指指点点,挑些毛病出来,看起来倒像是一件趁手的武器。
“老祖……”陪在他身边的年轻人看起来还不到二十,遗传了他的瘦削,但说话口气要柔和许多,有些无奈地扯扯他衣袖,说:“老祖……不过五天时间准备,能做成这样已经很不易了。您不过就是坊正,昨日里国公府的刘管事来看过,也没说什么,我们就不要越俎代庖了。”
“臭小子你懂什么?”白胡子老头儿姓马,是贤德坊的坊正,能够在城北做坊正,自然不会是普通人。因着今儿是辅国公娶亲的正日子,他一早就起床,叫上自己最喜欢的曾孙,让他陪着自己看看坊间的布置。
马坊正见曾孙一脸不以为然,说:“莫说辅国公是当朝国舅,诚皇后的同胞兄弟,就说他今日要娶的那一位,那可是太后娘娘的嫡亲侄子呀!都是皇亲国戚,我们怠慢不得。”
小马撇撇嘴,说:“您也说辅国公是诚皇后的同胞兄弟,诚皇后故去都多少年了?咱大择现在的皇后不是姓陈嘛!”说完他压低声音说:“再说了,皇上若是真的还念着诚皇后,又怎么会让国公爷给太后娘娘冲喜?还选了个太后的嫡亲侄儿,要知道当年的事儿,太后她老人家说不定……哎唷!”
小马话没说完,已经被马坊正踢了一脚。马坊正行伍出身,这一脚踢在膝盖窝子上又准又狠,小马见众人看过来,害怕丢脸,连忙捂住嘴不敢出声,只觉得膝盖上一阵钻心的疼。
马坊正见小马闭上了嘴,这才慢悠悠地说:“你才多大年纪?贵人们行事,哪里是你能看懂的?好好干活就是了。”说完,他指着前面一处已经铺好的红地毯说:“快……扶我过去看看,这地毯铺得不平整啊……”
与贤德坊里的热闹相比,辅国公朱云峰的府邸多少显得有点儿冷清,虽然所有的牌匾上都挂上了红绸,灯笼上也都罩了红色的灯衣,但也不过就是虚应其事,不说国公爷,太夫人那里都没叫崔妈妈发赏钱呢!
这天一大早,朱云峰如往常一样起床洗漱,用过了早饭,就在签押房处理公务,一点儿都不像要成亲的样子。
虽然没有人明说,但国公府的下人们多多少少都感觉到,国公爷对皇帝陛下的赐婚并不满意。
不说国公爷,其实国公府上下都替国公爷不值,那位马上要嫁进来的曹公子,说一千道一万也是逆犯啊!
辅国公的爵位得自朱云峰的父亲,传到他是第二代。想当年老国公朱长顺年方弱冠,就为先帝成祖皇帝连平七处叛乱,让他坐稳了皇位。成祖皇帝感念老国公劳苦功高,封他为辅国公,世袭罔替。成祖皇帝又见老国公因为连年征战耽误了终身大事,便赐婚琅琊王氏女,还约定为儿女亲家。后来,国公府的大小姐朱云嵘嫁给当时还是诚王的九皇子为妃。
成祖皇帝晚年,几位皇子斗得厉害,成祖皇帝又迟迟不肯立太子,导致几位皇子更是拼了命的争斗。终于在武德二十二年,惹出了一场泼天祸事。成祖皇帝震怒,下令流放了二皇子又将六皇子圈禁起来。剩下的儿子们也因为或多或少参与了争斗,让他伤透了心。举目四望,成祖皇帝发现自己身边居然只剩下当时十七岁的九皇子诚王。诚王因为生母早亡加之出身低微,导致他无依无靠,未曾参与皇子间的争斗。
用了两年时间,成祖皇帝细细考察了诚王,认为诚王性子宽和仁厚,可以托付江山,便下旨立诚王为太子。
就这样,原本的闲散王爷,摇身一变成了储君。原本默默无闻的诚王妃,居然变成了太子妃,连带着辅国公府也炙手可热了起来。
原本一切都好好的,太子妃生下长子,成祖皇帝亲自起名为琮。后来成祖驾崩,太子继位。尊养母曹皇贵妃为太后,封太子妃为皇后,长子琮为太子,辅国公成了名副其实的国丈,当时的辅国公世子朱云峥也多得皇帝陛下器重。
可惜文成三年,禁卫军统领曹须谋反,想拥立皇帝陛下的幼弟端王上位,趁皇帝陛下到祖庙进香之际,将皇帝陛下困于西山。当时情况危急,幸得近卫陈瑜拼死杀出一条血路,才让陛下逃出生天。
端王是曹太后幼子,曹须是曹太后兄长,照理曹太后应该脱不开干系。
然而皇帝陛下感念太后养育之恩,加之太后深明大义,不但未曾开脱求情,反而脱簪请罪,自请出宫为成祖皇帝守陵,皇帝陛下这才放了端王一条生路,只将他圈禁起来。对曹氏一族陛下也未赶尽杀绝,将未成年的男丁发配黑水郡,算是为曹氏留下一点血脉。
只是没想到,当时的皇后娘娘已然怀有八个月的身孕,乍然间听闻陛下被困西山的噩耗,忧心不已,惊惧之下早产,生下一女之后,便溘然薨逝了。
待皇帝陛下平叛回宫知道了这个消息,抱着刚出生的公主大哭不止,下旨为先皇后举国丧一年。他亲自为先皇后谥孝诚仁贤,世人称为诚皇后。接着他又赐尚未满月的公主封号天福,享亲王俸例,疼爱有加。
在辅国公府的人看来,若非曹须叛乱,诚皇后就不会难产而死,太子和天福公主也不会年纪小小就没了亲娘,虽然不能明说,但朱家与曹家有仇却是一定的。却没想到,去年冬天,守了十多年皇陵的曹太后突然病重,弥留之际求皇帝陛下赦免曹家的男丁。结果刑部一查之下,这才发现当年流放黑水郡的四名曹氏子孙,居然只活下来了一个,就是当年只有十二岁的曹鹤阳。
皇帝陛下觉得自己愧对太后,为了安太后的心,下旨还将曹鹤阳赐婚给辅国公,好让他享人间富贵,陛下还要求尽快完婚,给太后冲喜。
皇帝陛下这个旨意一下,莫说朱云峰自己,朝臣们都议论纷纷,猜测陛下此举到底有何深意。不说曹家朱家有嫌隙,单说赐一个男子给辅国公为妻,多少都有让辅国公断嗣的意思。
虽说自一百多年前飞来石降东海,谪仙人出世建天坛之后,给这天下带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么多年,倒也不乏男男生子的例子。可那些到底都是前朝旧事,是当年通天阁还在时候的事儿了。自大择立国以来,虽有娶男妻的例子,可男妻生子的例子却是一个不见。
不过皇帝陛下却另有一番说辞,据说他当时在御书房对众人言道:“国公爷小时候多浑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朕和老国公还有先皇后都为他伤透了脑筋。当年辅国公先世子平西凉,不幸中伏殉国,老国公听到噩耗吐血三升,一病不起。辅国公那会儿只有十六岁,就这么硬着头皮上了战场,人人都提心吊胆的。没想到,不到三个月,就传来捷报,斩敌八百,大获全胜。他在西边三年,屡战屡胜,打得西凉几乎灭国。世人都说辅国公得仙师醍醐,这才如此成器。既然他得仙师眷顾,想来子嗣是不用愁的。若真的没有,那想来也是天意。到时候在朱氏一族里挑个好孩子承嗣就是了,朕总不会断了朱家血脉。”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皇帝陛下既然这么说了,无论心中怎么想,辅国公朱云峰到底还是开开心心地领旨谢恩,甚至催着刑部去黑水郡找人。
陛下既有旨意,加上国公爷催促,刑部的人一阵忙活,总算是赶在年前将人找到。黑水郡苦寒,道路难行,好不容易等到开春,一行人才护着曹鹤阳南下,走了整整三个月,三月底才回到永昌。
眼看着太后的病拖不起,陛下立刻让钦天监选了个黄道吉日,定在四月初一完婚。这才有了前面马坊主爷孙俩的对话,说这婚事从旨意下来开始筹备不过五天时间。
“国公爷……”张霄墨叫了一声,作为国公爷的贴身小厮,看着外面的天色,再看看八风不动的国公爷,觉得这个时候自己怎么都得提醒一下,说:“时辰快到了,您看……”
朱云峰这才终于从公文上移开了目光,头也不抬,只淡淡问了句:“准备得怎么样了?”
“都布置好了。”张霄墨恭敬地回答:“您也该准备启程了,莫要误了吉时。”
朱云峰嘴角勾起一个弧度,却让人分不清他到底是不是高兴,轻轻说了句:“再等片刻也无妨。”
话是这么说,朱云峰还是站起身来,让张霄墨叫人进来伺候他洗漱更衣,又点齐了队伍,出发去接他的新娘……不对,是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