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乐圃廊地处城隍庙,临九曲桥而建,原本就是人来人往的地方,来这里的客人鱼龙混杂,但也都是见惯大世面的。一听这哨音就知道这是巡捕房在抓人,因此除了个别探头探脑张望的,大多客人还是在喝茶嗑瓜子儿吃点心,静待这一波过去,好继续听书。
没想到今天的情况有点特别,外面的喧闹声越来越大,随后传来一阵整齐有力的跑步声。众人正疑惑间,不知道谁说了一句:“是宪兵队,日本人。”
这一句话仿佛巨石投湖,乐圃廊里的客人顿时“嗡”一声炸开了锅,当下就有好几个客人扔下茶钱就想离开,却已经来不及了。他们无一例外都被堵了回来。
正在众人忐忑的时候,一个小头领模样的人踏着木质楼梯走了上来,冲众人说道:“所有人都不准走,我要检查你们的证件。”
大多数人虽然不满,但也不敢多说什么。可还是有人不服,只见一个穿着长衫,带着圆框眼镜,读书人模样的人大声抗议道:“这里是公共租界,你们宪兵队有什么权利执法?我要……”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一个宪兵一枪托砸到脑袋上,登时血流不止,整个人软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那小头领看着倒在地上的人,满脸恶意地说:“来人,把他衣服剥光,拖到外面去好好搜查!”
“等等!”一个戴着金丝边眼镜,穿着黑色西服的男子站了起来。
如今的申城,东洋人是比西洋人都狠的存在,随便一个普通西洋人在东洋人面前都得客客气气的,何况平头百姓。
也因为这样,所以哪怕人人都知道这个小头领是在故意折辱,乐圃廊里却几乎鸦雀无声,没有人敢出这个头。
此时此刻,这个男子站起身来,不出所料所有宪兵都将刺刀指向他,大家都在心里替他捏了一把汗。
那小头领却似乎是认识那男子的,他挥退了几个宪兵,自己走到那男子面前,双腿一并,居然朝那男子鞠了一躬,说道:“曹桑,好久不见。”
那男子大喇喇受了他的礼,微微颔首回礼,说:“高桥君,好久不见。”
叫高桥的小头领指了指被打倒在地的男子,问:“此人是曹桑的朋友?”
姓曹的男子却摇摇头,说:“素昧平生。”他见高桥皱起眉头似乎是不理解这四个字,又解释道:“我不认识他。”
“那曹桑为何阻止我执行公务?”这句话说得客客气气,言辞间却带着杀意。
周围的人听到高桥这么说,都觉得那曹姓男子要糟,生怕下一刻他就被日本宪兵以“妨碍公务”为由逮捕。
曹姓男子却毫不慌张,说:“大日本帝国和汪先生治下的申城,是法治之地,人人守法。宪兵队是执行法治的基础,怎么能够知法犯法。”
高桥眉头微皱,他挑不出这句话的毛病,但直觉告诉他自己可能中了什么圈套。
只听那男子继续说道:“宪兵队在公共租界没有执法权,这是写在条约里的内容。无论如何,宪兵队都应该遵守,万万没有到公共租界抓人的道理。”
见高桥还想说话,他又继续说:“当然,这个人冒犯了宪兵,是他的不对。不过这自有巡捕处理,警察局也不是吃素的嘛!如果这样的小事都需要宪兵队出面,山田队长怕是忙不过来吧!”
高桥听他提到了自己顶头上司的名字,略略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说:“我们正在捉拿一个非常重要的犯人。”
“抓捕重要的犯人,为什么不通知我们呢?”一个穿着深黑色绸缎衣裤,踩着一双布鞋,带着一顶草帽的男子不知何时走了进来,却是朱云峰到了。此时他上身黑色绸衣扣子解开,露出里面的雪白的小褂,和腰间别着的枪。
高桥转头看过去,认出来人是负责此地的麦兰捕房的总捕头。因为某些原因,高桥对曹姓男子比较礼貌,但对上朱云峰他又是另一幅嘴脸了。只见他下巴微微扬起,说:“那个人在公共租界躲了很久,宪兵队多次通知你们抓捕,却始终抓不到人。”言下之意就是巡捕房办事不力,这才要劳动他们宪兵队出马。
朱云峰却不理高桥了,而是走到曹桑面前,先是扣好了自己的绸衣,又摘下帽子,这才打招呼说:“曹老板,真巧,今儿在这儿遇到您。您也是来听书的吗?”
曹姓男子冲朱云峰笑笑,微微鞠躬行礼,说:“朱探长,真巧,我确实是来听说书的。”
朱云峰说:“我听说新来的藤田长官很喜欢中国的评书,看起来是真的。”
男子点点头,说:“是的,藤田长官确实很喜欢评书。所以我今天就是特意来听的。如果这位说书的阎先生,真的如传闻中那么好的话,我想请他去我的鹤阳酒楼。”
高桥见朱云峰和曹桑旁若无人地说话,完全不搭理自己,开始是很气愤的,但是当他听到“藤田长官”四个字的时候,就再也没有任何火气了,只安静站在旁边听二人寒暄。
这位曹老板大约很满意高桥的态度,略说了几句,转头问他:“高桥君,在此处还有什么公干吗?”
高桥又鞠了一躬,说:“很抱歉打扰二位的雅兴,不过按照规定,我们必须查验此地所有人的身份证件。”
这次曹老板没再说什么,而是从上衣口袋里拿出证件递给高桥。高桥恭恭敬敬地接过,打开看过,又恭恭敬敬地递还给他。
朱云峰也拿出自己的证件,递给高桥。高桥一样恭敬接过,打开查看,再递还回去,并道歉道:“抱歉给您的工作带来困扰。”
朱云峰收回自己的证件,说:“不要紧,都是为了工作。”说完,他冲乐圃廊里的一众客人道:“大家配合一下,把自己证件拿出来。”
高桥则回头叽里咕噜对宪兵说了几句,一众宪兵都把手里的枪收了起来,去查验众人的证件。
此时,说书的阎先生也走了过来,拿出自己的证件说:“我刚刚从南京过来,不知道这个证件在申城能不能用。”
朱云峰不等高桥动手,自己先把证件接了过来,然后就吹了声口哨,说:“高级通行证,不得了啊!”说完把证件递给高桥。
高桥刚刚听二人对话知道这位说书先生是藤田长官都听过名字的,又听朱云峰说他手上拿着的是高级通行证,知道那是南京的“梅机关”才有资格签发的,心下一惊。
“梅机关”里有许多黑龙会的浪人,他们都喜欢假扮成中国人行事。想到这里,他立刻朝姓阎的说书先生鞠躬,看都不看朱云峰递过来的证件,而是双手捧着还给阎先生,说:“抱歉打扰了。”说完,问自己的手下:“怎么样了?”
听手下人报告没有查到可疑的证件,他再次朝三人鞠躬,说:“实在是非常抱歉。”然后手一挥,说:“收队。”
待日本宪兵踏出乐圃廊,此处的老板才敢把一直躺在地上的那位客人扶了起来,又叫小二给拿棉球纱布给他处理伤口。
没想到那客人却一把甩开老板,走上几步问那曹姓男子:“你是谁?你是不是中国人?”
曹姓男子可能也没想到那位客人会有此一问,但他还是点点头,说:“我叫曹鹤阳,在虹口开着一间酒楼,叫……”
“你就是红楼的老板?”那客人这句话出口,曹鹤阳身边的几位客人立刻后退,好像生怕沾染上什么不干净东西似的。
那客人见曹鹤阳没有否认,狠狠朝地上啐了一口,转头就想离开,却被朱云峰一把拉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