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饼,听说你又要换搭档啊?”换下大褂,栾云平问正在给师父茶杯续水的烧饼,“这都第几个了?”
烧饼“嗯”了一声,没有回答,不是他不想回答,而是他其实也说不清,这是第几个了。
好在栾云平也没在意,只是继续问道:“你到底想要个什么样的呀?这些年,老先生也给你捧过,我们师兄弟也给你捧过,新来的那些也总是紧着你先挑。你到底想要个什么样的呀?”
“我……”烧饼咬了咬唇,说,“说了你们也不会懂。”
“小小年纪,倒还学会保密了!”栾云平压低声音说:“你要是真有想要的,你就跟我说。哪怕……反正我总能替你想想办法。”
“啊?你什么意思?”这下换烧饼纳闷了,他搞不懂栾云平的那些个弯弯绕,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栾云平叹口气,在他脑袋上呼噜了一下,说:“你这搭档一个一个换,却就是定不下来,那说明你心里有人了。如果不是那个人,那其他人就不行。我说的对不对?”
烧饼愣愣点了下头,不得不承认,清华毙……那什么,是清华毕业的大学生到底有点儿本事,这都能让他看出来。
“你来去就认识咱社里的人,你看上却又不能搭档的,那只有那些有固定搭档了的嘛!”栾云平继续自己的推理:“我意思,虽然我们不能拆了人家,但你好歹告诉我是谁,我请师父让他跟你搭几场试试,要是效果真的不错,那……说不定也有可能的嘛!”
烧饼瞪大了眼睛,看着栾云平说:“好你个栾云平,你这浓眉大眼的,没想到一肚子坏水儿!”
“呸!”栾云平啐了一口,“也就是你,换了其他人,你看我管不管他!”
“是!谢谢你,师哥。”烧饼郑重道谢,倒把栾云平弄得有点儿不知所措。印象里,烧饼很少叫他“师哥”,一般都是直呼其名,有事儿求他了最多叫句“栾哥”,肯开口叫“哥哥”那肯定是挨师父骂,想让自己给他求情,从没听他这么正正经经地叫过师哥。
“你……”
“我知道你对我好。”烧饼认真对栾云平说:“可是……那个人……他不在咱们社里。”
“啊?”这下栾云平是真的吃惊了,“不是咱们社里的人?那是谁?”
“他……”烧饼挠挠头,说:“我有时候都不知道他是不是我在梦里见到的。”
“又胡说什么呢!”栾云平伸手在烧饼头上拍了下,“说的好好的,怎么又变成做梦了?”
“就是……大概四年前,应该是五月份,我生日还没过的时候,有天下午,来了俩曲校的学生,说是来实习的,上台演了回《八扇屏》。”烧饼说:“量活的那个,瘦瘦的,很斯文,下台戴副眼镜儿,看起来很有学问的样子。就是……太瘦了些。”
栾云平扶额,四年前正赶上社里日子开始变好,曲校的、其他团体的、社里演员的同乡……来实习的多了去了,跟走马灯一样,他压根儿就记不清楚烧饼说的是谁。
“你……看上那个量活的了?”栾云平还是有点儿想不通,“就见了这么一回,你……就看上人家了?”
“你听说过一见钟情吗?”烧饼问栾云平,“虽然只是见了一面,只听他说了那么一回,但是我就是觉得……如果我跟他搭档的话,一定能成。”
栾云平还想再说话,外面却有师弟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大声叫道:“不好了,不好了!”
“慌什么?”栾云平立刻喝止道:“前面师父和大爷还在演着呢!你这么大叫大嚷的,让观众听见怎么办?”
“栾哥!不好了!”师弟喘了口气,压低了声音说出了一个坏消息:“咱被人举报了。文化局来人了,要咱们停演呢!”
这几年社里越来越好了,树大招风,枪打出头鸟,自然有的是人等着抓把柄。这一回到底是因为什么被举报的,也没人能说清楚,反正只让停演整顿,还让把节目文本提前报备,要审核。
“这年头,连说相声都要有文本了!”烧饼忿忿道:“这是什么道理?栾哥……”
“少来!”栾云平立刻打断了他的话,说:“你看看我这里还有那么多稿子没输呢!别想我帮你打字,门儿都没有。”
“不是……栾哥!”烧饼看着自己电脑屏幕上花了一个小时打出来的四行字,简直欲哭无泪,“我这得弄到什么时候去呀!”
“那我不管!”栾云平一边打字一边说:“明儿我还得陪师父大爷跑一趟文化局呢!你动作快点儿哈!弄不完我们明天都去不了!”
“你要这么说,那我就放心了。”烧饼居然把稿子推到一边,说:“我肯定弄不完,你们明天甭去了!”
“你!!!”栾云平被气得半死,却对烧饼无可奈何。他知道烧饼打字儿是真的不行,可是明天这个时间是他们好不容易约到的,要是真的爽约,那复演不知道要排到哪天了。
“算了算了!”栾云平说:“放下吧!我来!”
“谢谢栾哥!”烧饼把稿子放到栾云平面前,高高兴兴地离开了。
栾云平熬了一个通宵,总算把所有文本都给理顺了。
“小栾这是熬到几点啊?”师娘心细,看到栾云平眼圈下一片乌青,整个人也没精打采的,立刻明白过来,随即看向烧饼,说:“你是不是又欺负你师哥了?”
“没有没有!”烧饼连忙否认,随后又说:“师妈你知道的,我打字儿是真的不行。”
“你啊!”师娘在烧饼额头上点了一下,但也知道他确实没说谎,只能说:“你说说你,多大人了,还要你栾哥这么辛苦。可怜见儿的,看着就心疼。”
烧饼看了眼栾云平,见他已经困到站着都直点头了,便问道:“师妈,要不你跟师父说一声,今儿我陪师父大爷去吧!”
“你?”
“对啊!”烧饼说:“我不说话,见人三分笑,人说什么我都不还嘴。行吗?只是去给师父撑个场子,栾云平这小身板儿,怎么跟我比?”
“得!现在人家又是栾云平了啊!”师娘笑着摇了摇头,但也承认烧饼说的有道理,就做主让他跟去了。
烧饼虽然莽撞,但知道好歹,他知道今儿这一趟对社里对师父大爷都很关键,为了表示郑重,还特地翻了件衬衫穿在身上。只是……他又高又壮,这个打扮,要是脖子上再挂一根大金链子,那……可能被人在路上看见,人家直接就把钱包和手机交给他了。
文化局里接待师父大爷的,是一个中年领导,虽然脸上带着笑容,但笑得却很假。收下了递上去审批的文本,却没给一句准话,只说会看看。
烧饼虽然没跟这种人打过交道,但看师父大爷的脸色,也知道这人不咋样,奈何临来之前答应了师娘,只能深吸一口气,忍着不发作。
“小曹啊!”中年人冲着里间叫了声,“把这些东西收了吧!”
“来了!”一个好听的声音应道,随后一个瘦削的年轻人走出来,他戴着副眼镜,斯斯文文的。
烧饼在听到那句“来了”的时候,心猛跳一拍,这个声音是……
那年轻人出来接过那叠文本,眼神扫过屋子里的众人,在烧饼身上停了停,就低头抱起了文件。
“我帮你!”烧饼鬼使神差地说了这么一句话,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就从那人手里接过了文稿。
年轻人似乎是被烧饼的反应吓了一跳,他瞥了一眼中年人,见他似乎没在意,便低声说了句:“你跟我进来。”
烧饼连忙跟进去。
里间是间很大的办公室,有十几人,不过看起来都很清闲。看报纸的喝茶的刷剧的,干啥的都有,就是没有干活的。
“放在这里吧!”年轻人小声说了句,让朱云峰把文稿放在他办公桌上。
朱云峰心里很激动,他百分百确定,这人就是他当年一见倾心,一直在找也一直在等的人。
“你……我……”朱云峰本想问你记不记得我,觉得太唐突,想说我记得你,又怕人家觉得他套近乎。
没想到反而是那年轻人先开了口:“我知道你。”
“啊?”烧饼一下激动起来,问:“真的?”
“是啊!”年轻人说:“烧饼嘛!我听过你的相声。”
“我们见过的,你记得吗?”烧饼压低了声音问:“大概四年前,你到我们社里去实习,说的《八扇屏》,我在后台还给你叫好来着呢!”
“你还记得?”年轻人没想到烧饼居然还记得他。
“当然记得!”烧饼终于说出了那个让他魂牵梦萦的名字:“你叫曹阳嘛!”
曹阳此时感慨万千,他万万没想到,只是一面之缘,烧饼居然会把自己记到现在。
那是四年前,快放暑假了,他在曲校的搭档说带他找个地方实习。
虽然只说了一次,但那是曹阳第一次在真正的观众面前说相声。那天台下的反馈其实现在想来很一般,但对曹阳来说,却是终身难忘,因为那是真实的观众的反应。
可惜,那次演出也几乎成为他的绝唱。在文工团工作的父亲,深知吃开口饭的困难,母亲也不忍心他吃苦,想尽办法把他塞进了文化局,让他捧起了铁饭碗。
曹阳拗不过父母,无奈还是接受了这份工作,成了审核科的小科员。
那之后,除了单位偶尔举行的文艺汇演,他再也没有上过台,哪怕上台也只是唱几句快板,再不然就是临时找个搭档,背几句死词儿,居然再没机会说相声了。
“你……”
“你……”
两个人同时开口,却又同时停下。
“你先说……”
“你先说……”
又一次异口同声。
曹阳终于忍不住笑了,说:“让我先说。”
烧饼点点头,做了个“请”的手势。
曹阳看了眼同事,说:“等会儿你出去,让你师父问我们科长要张回执。”
“什么玩意儿?”烧饼不明白。
“回执!”曹阳说:“态度可以坚决一点儿,说如果不给的话去投诉。”
“这样也行?”烧饼瞪大眼睛,他来之前可是答应过师妈的,不能惹事儿。
曹阳点点头,说:“行的。而且必须这样。否则明天这些稿子就会变成废纸,后天就找不到了。”
虽然只是第二次见面,但烧饼却觉得面前的曹阳非常可亲,他想也不想就相信了他。
回到外间之后,没等师父说什么,他直接冲那位中年人道:“领导,我想问下,回执,我应该问谁要?”
“你说什么?”中年人似乎有些吃惊,好像是没想到烧饼会问这个。
“回执!”烧饼非常坚持,说:“我知道的。按规定得给,不给的话可以投诉!”
“小饼!”大爷先开口了,“怎么说话呢!蒋科长怎么会不给回执呢!这孩子,真没规矩!”
被大爷一句话挤兑得没法儿的蒋科长,只能又冲里屋叫道:“小曹!给开个回执。”
“好的,科长!”曹阳在里面回答。不一会儿就拿了两张纸出来,递给烧饼道:“您的回执。后边儿是您递交的文本的清单,麻烦看一下有没有少的,没问题的话签个字儿。”
烧饼把清单交给师父,师父和大爷一起看过,见没问题,在纸上签了字。
曹阳把签了字的清单又拿去复印了一份,说:“您这儿一份,我们这儿一份,这样就没问题了。”
“是个仔细人儿!”大爷不由得夸了一句,回头冲师父道:“角儿,我就说蒋科长会调教人吧!这么年轻的小伙子,做事儿面面俱到。”
师父也咧嘴笑道:“确实是个好苗子。”
接下去的事儿就很顺利了,烧饼借着打听审批进度的由头,三天两头冲文化局跑,跑到曹阳办公室的同事都认识他了。
当需要的时候,烧饼是非常会来事儿的,说相声的嘴,甜起来真是腻死人,说话又有趣,隔三差五给叔叔阿姨哥哥姐姐们买个蜜枣儿,买点儿瓜子儿,买点儿糖糕,把曹阳的同事哄得开心的不得了。连蒋科长看到他都要招呼一两句。
只用了不到半月,社里的文稿就全部过审,复演的日子也定下来了。
“小饼啊!”这天吃完晚饭,师父和大爷特地把烧饼留了下来,说有事儿要交待。
“小饼,你师父跟我商量着,复演那天,想让你开场。”大爷说。
“开场?”烧饼又惊又喜,随后却又有些遗憾地摇了摇头,说:“师父,大爷,您二位肯让我开场,是对我的肯定,我很开心,可是……我一个单蹦儿……”
“谁说的!”师父说:“我给你找了个搭档。这次肯定能跟你长长久久的。”
“师父……我……”烧饼不知道应不应该跟师父说自己的心事。
“小四啊!大褂换好了没?来见见你师兄。”师父冲后面叫道。
“来了!”一个声音应了一声。烧饼浑身一激灵。
一身儿亮绿色大褂的清秀年轻人走了出来,冲烧饼微微一笑,说:“师哥好,我叫曹鹤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