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或雄壮威武,或睿智英明,但凡和“窝囊”二字扯上关系的,似乎都不怎么样。偏偏,曾经就有这么一位将军,遇事都喜欢缩在人后,凡事都只听别人的,所以被称为窝囊将军。
话说天朝武宗年间,倭寇犯边,武宗皇帝派大将军赵猛率麾下赵家军靖海。不曾想赵大将军及其麾下将士不识水战,居然兵败葛家庄,麾下精锐被困死在一座荒岛上,赵大将军也以身殉国。
消息传回京都,举朝皆惊,颇有些人上奏皇帝陛下,建议禁海。
武宗一朝与海外颇多贸易,沿海更有许多渔民讨生活,若是禁海,这些人生计堪忧。
大朝会上众臣为此争执不休,各有各的道理,但无论如何,所有人都知道必须面对一个事实——偌大的天朝,却无有识得水战的将领啊!
“谁说的。”皇帝陛下的幼弟,四王爷曹鹤阳开口道:“谁说我天朝无有识得水战的将领?”说完他看向金座之上的皇帝,说:“皇兄,可还记得朱家?”
朱家从前朝起就掌着水军,太祖起事时还有从龙之功,原本也是本朝的勋贵之家,太祖亲封伏波将军,封号世袭罔替。武宗这一朝的伏波将军,却有些糊涂,六年前为了些许蝇头小利,纵容手下军士以军船走私夹带,被告发后又念及情意,私纵人犯,终于惹怒了皇帝陛下,将他们一家削职为民。
祖宗传下的家业在自己手里断了,老朱将军离开京城没多久就郁郁而终了。
“朱家……”皇帝陛下沉吟道:“可是老朱将军已经故去了吧!”
“还有小朱将军嘛!”四王爷说:“记得他比我小几岁,如今……也快十六了吧!”
“还不到十六?”皇帝陛下说:“太小了吧!”
四王爷说:“虽然小,却是家学渊源。最重要的,他和他手下那批人都识水战。”
“这……”皇帝陛下有些犹豫。
当年朱家败落自然并非明面上的原因那么简单,实在是朱家仗着水军之便,行商贾之事,挡了太多人的财路。何况朱将军为人仗义,又乐善好施,在民间名声太好,以至于皇帝陛下忌惮。若非皇帝陛下默许,这种夹带私纵的小事,又怎么能斗倒一位将军。
见皇帝陛下犹豫,立刻有臣子出来反驳曹鹤阳,说:“可是朱家……是罪臣啊!”
曹鹤阳摇摇头,说:“当年皇兄只是将他们削职为民,并非罪臣。况且老朱将军已经去世了,当年小朱将军才多大,这罪过跟他也没什么关系吧!”
曹鹤阳这么说就是在强词夺理了。当年之事或许和小朱将军没什么关系,可他可是妥妥的罪臣之子。这样的人,别说直接擢升为将军,哪怕是重新被朝廷录用都是不大有的。
“可是……小四……”皇帝陛下问道:“他才这么点儿大,真的能打吗?”
曹鹤阳说:“皇兄,他本事如何,其实臣弟也不知道。可是他手下的人总归比赵大将军熟悉水战吧!现如今已然这样了,总不能真的禁海吧?那我大天朝颜面何存?”
皇帝陛下叹口气,海上贸易担着天朝近半的税赋,要是禁海,那沿海必定民不聊生,说不定更容易生乱。想到这里,皇帝陛下说:“容朕想想,此是稍微再议。”
众臣知道,皇帝陛下这么说,那基本就是已经决定了,虽然说是“想想”,潜台词就是陛下圣心独断,其他人没有任何反对的余地。
果然不久之后,朝廷就明发旨意,招朱氏独子朱云峰及原朱家军士入朝,封朱云峰为将军,让他带人抗击倭寇。这道旨意倒也是题中应有之意,毕竟如今天朝除了朱云峰和朱家军无人敢说识水战,可这道旨意的最后却还拖了一句话:着四王爷曹鹤阳监军。
四王爷曹鹤阳并不行四,他是先帝最小的儿子,真要论排行,至少得排到十几。然而先帝晚年众子夺嫡,兄弟间大伤和气。曹鹤阳当时年纪还小,反而让他成功躲过一劫,成为皇帝陛下唯一活在世上的弟弟。皇帝登基时,曹鹤阳不过六岁,他是由皇帝陛下亲自开蒙的,一直被皇帝带在身边,亦兄亦父,是他颇为宠爱的幼弟。他的封号原本是“肆王爷”,皇帝陛下许他肆意妄为。不过曹鹤阳是聪明人,这样的封号自然不肯领受,一番推辞之下变成了四王爷。四王爷从来都是闲散王爷,据说没什么才干。可正因为没什么才干,他才不会越俎代庖,插手军事。而他与皇帝陛下亲近,所以根本不会被朱云峰收买,朱家军若是有什么异动,也能第一时间告知皇帝陛下。
朝中都是人精,在看到这道旨意之后,纷纷赞叹皇帝陛下的帝王心术,只有曹鹤阳自己知道,为了这道旨意,自己谋划了多久。
朱云峰确实家学渊源,在领军半年后就迅速占据了战场上的主动,让倭寇不敢大举来犯,只能时不时骚扰。之后又以自己的旗舰为饵,将最后一股倭寇大军引入包围圈中,一举歼灭。
朝廷大为困扰的倭寇之患,朱云峰居然只用了不到一年时间就解决了,沿海居民纷纷在家中给朱云峰立了长生牌位,希望能够祝祷这位少年将军万事顺遂。随后,皇帝陛下的旨意也下来,赦免老朱将军的罪过,恢复朱家伏波将军的封号,而朱云峰自然而然就成了这一代的伏波将军。
刚刚年满十六岁的伏波将军,超品大员,封号世袭罔替,光这些条件就足以让朱云峰成为满朝文武和勋贵眼中值得拉拢的对象了。再加上朱云峰双亲过世,且尚未娶妻,伏波将军夫人这个位子一下子成了许多人家觊觎的位子。
就在朱云峰班师回朝之际,向皇帝陛下献捷之时,皇帝陛下当场赐婚,将四王爷赐给朱云峰做男妻。这旨意惊的一众朝臣都不知道应该怎么说话了,朱云峰却像个没事人一样,领旨谢恩,居然还有心思问皇帝陛下婚事要怎么准备。皇帝陛下原本还以为朱云峰话里有话,想暗地里捣鬼。可细细查看,却见他虽然有些许不快,但眼神清明,只是透着些许惊讶。
这下,皇帝陛下彻底放心了。朱云峰对自己对朝廷并无恨意。自己把小四嫁给他,虽说断了他家血脉,但宗族中尽可以挑好的子嗣,反而是让朱家更加昌盛。
献捷之后,自然是犒赏三军。陛下听说小朱将军兴致颇高,还向众人请教建新房的事儿。这一场宴饮过后,众人都说小朱将军不愧是年纪轻轻就能重振家业之人,这份养气功夫,真不是一般人能有的。皇帝陛下都已经要绝朱家的后了,他居然还能如此气定神闲表现地这么兴高采烈。
无论是将军娶亲还是王爷出嫁,都是武宗朝一等一的大事儿。礼部光讨论仪程就吵了四五天,最后还是皇帝陛下一锤定音,按照亲王娶亲公主出嫁的规格来操办,这一下大家真是忙的脚不点地,内务府众人天天从天不亮忙到子时,这才堪堪在大婚之前备齐了一切。
四月初一,乃是钦天监定下的黄道吉日。这一日,整队御林军臂扎红绸,腰系红带,送四王爷嫁入伏波将军府,据说皇帝陛下站在宫墙上看着队伍一路蜿蜒,那日连晚饭都没心思吃,可见心中对四王爷这个幼弟还是非常不舍。
伏波将军府这边,自然又是另一番热闹。宾客盈门,觥筹交错自不必说,让人觉得新鲜的是小朱将军接四王爷回府之后,四王爷居然不在洞房呆着,而是和小朱将军一起待客。据说四王爷端的好酒量,酒到杯干,一个人喝掉了三坛醉百年,居然还能清醒地陪着小朱将军在门口送客。
洞房花烛之夜,下人们不敢过多打扰,伺候一对新人沐浴之后,都极有眼色地下去了。
“阿四啊!”朱云峰抢先开口,说:“没成想事情闹成这样,哎……”
“你叹什么气啊?”曹鹤阳很是不满,“怎么,我嫁过来你不开心吗?”
“那……倒也不是!”朱云峰挠头,说:“你说这一年来,你陪着我出生入死,给我出谋划策,我真是把你当亲哥哥一样,你就算是要我的命,我眉头也绝对不会皱一下。”
曹鹤阳听朱云峰这话说得不太对味,问:“你连命都肯给我,怎么跟我成亲比死还难受吗?”
“可是……”朱云峰说:“兄弟是兄弟,媳妇儿是媳妇儿啊!”说完他拎起桌子上的酒壶,直接往嘴里灌了一大口,随后继续说道:“咱俩第一次打赌,我输给了你。当时你让我跟你坦白我心里最大的秘密。我就跟你说过,我有个心上人的。那年我虽然才只有不到十岁,可是我还是记得那个站在桃树下的宫女姐姐,她还对我笑,笑得可好看了,我跟她可是已经私定终身了呢!”
“所以呢?”曹鹤阳问。
“你也说了。我拼命打仗,只要赢了,不但可以重振家业,还能请陛下赐婚,让我娶那个宫女姐姐的。”朱云峰说:“我知道。我现在功高盖主,咱们陛下一贯心狠,虽然挺喜欢你,可是太子马上开蒙了,儿子和弟弟之间他到底还是会选儿子的。咱们俩凑作堆最好,可以让陛下对我们彻底放心。”
“道理你都懂。”曹鹤阳说:“赐婚那天你表现得也很好,没有露出一丝一毫地不满。陛下如今对你也很放心。”
“可是……”朱云峰低头看自己的脚丫子,觉得自己多少有点儿对不起曹鹤阳的谋划,说:“可是……我还是想那位宫女姐姐。”
曹鹤阳在心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说:“先睡吧!明儿起来,你就能见到那位宫女姐姐了。”
“诶?真的?”朱云峰惊讶道。
“我有骗过你吗?”曹鹤阳问。
“没有没有!”朱云峰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曹鹤阳有些时候会瞒他一些事儿,但是从来不会骗他。这一年二人共同游走在生死之间,早就培养出了超乎寻常的默契与信任。
想到曹鹤阳一直以来对自己的好,朱云峰问道:“阿四……你不会……把那位宫女姐姐给悄悄带出来了吧?那……那……难道要委屈她当我的妾室?可……可是我要是有她了,你要怎么办?”
曹鹤阳忍无可忍,抓起床上的枕头扔向朱云峰:“闭嘴!”
朱云峰立刻乖乖闭嘴,问道:“阿四,你是不是困了?对哦!以前你觉不够也是会发脾气。今天也累了一天了,睡吧睡吧!”说完就准备上床休息。
“谁允许你上床的?”曹鹤阳怒道。
“诶?”朱云峰完全不知道曹鹤阳为什么生气,问:“可是以前打仗的时候,咱们不是都睡一起的嘛?”
“那是以前!”曹鹤阳真的快气死了,觉得自己当年一定是瞎了才会喜欢上这么一个笨蛋。可是当年他说喜欢自己的时候,那眼里满满的赤诚,直到今日依然未变。见朱云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曹鹤阳说道:“你给我睡到软榻上去!”说完把被子一蒙,倒头睡了。
朱云峰不知道曹鹤阳为什么突然间发那么大脾气,不过他对曹鹤阳一贯纵容,所以也不生气,只当他是真的累了,也没多说什么,合衣倒在塌上,没一会儿就开始打起了呼噜。
曹鹤阳听到朱云峰的呼噜声,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心说这混蛋真是心大,居然真就这么睡着了。随后又叹了口气,觉得自己真是自找苦吃,想着要给这人一个惊喜,瞒到他现在,早知道就应该一早就告诉他的。可是……皇兄一贯心思深沉,要是知道自己和朱云峰两情相悦,那这桩婚事肯定不会这么顺利。算了,反正也已经成婚了,之后的事儿……再说就是了,至于朱云峰嘛……曹鹤阳看着那张软塌,心说:这么喜欢睡,你就天天睡那里好了。
新婚第二日,将军府的下人们刚刚开始忙碌,忽然听得主院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大叫。
管家一路小跑奔到主院,想问问将军大人发生了什么事儿,却听朱云峰道:“都滚都滚,没事儿不准进来。”
此时的新房中,曹鹤阳睡眼惺忪地坐在床上,问站在床边的朱云峰:“大清早的,鬼叫什么啊?”
“小……小姐姐?”朱云峰看着眼前的曹鹤阳,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曹鹤阳昨天辗转反侧,到半夜才睡着,现在没空搭理朱云峰,重新躺下,翻身把背朝向朱云峰,准备再睡一会儿。
朱云峰这会儿觉得自己整个脑袋都炸开了,曹鹤阳刚刚起床,长发披肩,没有绾起来,那样子正是自己心心念念的宫女姐姐。
曹鹤阳随军近一年,初时朱云峰对这个空降的监军没什么好感,而且他并没有安守本分,对自己的各项决策都喜欢指手画脚,二人的矛盾越来越激烈。朱云峰一直想找曹鹤阳的麻烦,奈何曹鹤阳很懂得避其锋芒,总会在他特别生气的时候表面答应他的要求,背后又暗地里做另外一套。
那次朱云峰和曹鹤阳的意见相左,二人吵到自己的副将都不敢进军帐一步,后来曹鹤阳让步,说会按照朱云峰的法子去办,却被朱云峰抓住他阳奉阴违,两人大吵一架,最后朱云峰被曹鹤阳挤兑得没办法,二人打了个赌。
那一次赌约自然是曹鹤阳迎了,也是那一次因为用了曹鹤阳的法子,他们才能将计就计,不但从倭寇的包围圈里突围,还反过来歼灭了一小股倭寇。也是那次之后,朱云峰对曹鹤阳心悦诚服,从此之后凡事都会和他商量。
曹鹤阳身子金贵,行军打仗虽然没听他叫苦,但朱云峰自然是不会要他早起操练的。二人后来感情日笃,有时候高谈阔论抵足而眠,但也大多是和衣而卧,所以朱云峰从未见过曹鹤阳披散头发的样子,更没想到他披散头发的样子居然是这样的。
朱云峰并不笨,要是到了这种程度他还没搞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和曹鹤阳的心意,那他就真的可以卷铺盖回祖籍继续呆着了,在这波谲云诡的京城肯定就是送人头。
不过这个时候,不笨的朱云峰决定做一件蠢事。
曹鹤阳醒来的时候,就看到朱云峰跪在自己床前,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要死啊!”曹鹤阳被吓了一跳。
“对不起对不起,阿四,我不是故意的。”朱云峰说。
“什么时辰了?”曹鹤阳问。
“快午时了,你饿不饿?”朱云峰问。
曹鹤阳一惊,看看外面天色,确实已经晌午了,惊讶道:“你……你为什么跪在这里?”
“我又笨又瞎,没把自个儿媳妇儿认出来,你是不是伤心了好久啊?”朱云峰见曹鹤阳态度温和,连忙朝前挪两步,凑到床边。
曹鹤阳一愣,问:“你知道啦?”
朱云峰说:“要是这样我还不知道,那我就真的太蠢了。”
“你以为你现在就不蠢吗?”曹鹤阳说完,嘟着嘴哼了一声。
“是是是,我就是很蠢。”朱云峰说:“谢谢阿四不嫌弃我。”
曹鹤阳白他一眼,没有说话,见他跪着不动,到底还是心疼,连忙拉了他一把,说:“快起来啊!跪着干嘛?”
“阿四原谅我了?”朱云峰问。
“我又没有生气!”曹鹤阳说:“快起来啊!你膝盖原本就有伤,一直没养好!地上那么凉,显你能啊?”
朱云峰撑着床站起来,脚下一个踉跄,直接扑到床上,将曹鹤阳压在身下,这一些突如其来,二人不禁都有些发愣。
“起来啦!重死了!”曹鹤阳说。
朱云峰仿佛没有听到这句话,只是直愣愣地看着曹鹤阳,说:“阿四,你真好看!我真是笨蛋,为什么一年了都没把你认出来?”
“那谁知道?”曹鹤阳别过头去,不敢再去看朱云峰,他的眼神太过灼热,看得他整个人都快烧起来了。
“阿四……”朱云峰在曹鹤阳脸颊上亲了一口,又啄着他的耳垂含混道:“我们两个……现在洞房好不好?”
曹鹤阳没有应声,却伸手环上了朱云峰。
武宗一朝的伏波将军朱云峰是著名的窝囊将军,他这一辈子,都缩在夫婿曹鹤阳身后,凡事都听自家夫婿的。
成亲后的第二天,朱云峰就当众宣布以后家里大事小情都是四王爷做主。让许多人诟病他夫纲不振。
自此之后,不管遇到事情,但凡曹鹤阳说“行”,那朱云峰就算再不情愿也会干得妥妥帖帖,要是曹鹤阳说“不行”,哪怕你跟他是几十年的交情,那也没辙。人人都说他窝囊,说他遇事都会躲到曹鹤阳身后,但朱云峰从来不以为耻。
“那阿四说的都对,听他的有什么奇怪?”朱云峰如是说。
“四王爷就从来不会错吗?”有人问。
“那怎么可能?”朱云峰说:“那肯定是我听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