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最痛,不过是擦肩而过。——题记
一直到最后朱云峰才知道,自己到底错过了什么。
朱云峰原本不叫朱云峰,那是那个人给他取的名字,他出生在朱家屯儿,家里孩子多,父母怕养不活,正好遇上镇上曹大善人家的大管家来屯子里买丫鬟小厮,于是六岁的朱云峰就被家里用一块白面烧饼卖给了曹大善人。被带到曹家的朱云峰被问到叫什么的时候,说自己叫狗剩儿,管家听了直皱眉,说:“既然是用一块烧饼换的,就叫烧饼吧!”从此之后,烧饼就成了他在曹家的名字。
烧饼在曹家长到十五岁,从扫院子的小厮变成了看家的护院。倒不是烧饼练了什么功夫,只不过他能吃又壮,看起来挺唬人,如今外面世道乱得很,有这么一个唬人的小子在门口站着,也挺不错。
烧饼记得那是个初夏的下午,日头正是最毒的时候,他正躲在院里那棵老槐树底下乘凉,突然看到一个人提着行李,在门外鬼鬼祟祟地晃悠。
烧饼哪儿能容得了这种事儿,他立刻一骨碌从小马扎上站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门外,在那人还没反应过来前,就在他肩膀上重重拍了一下,问道:“你谁啊?在这儿干嘛?”
那人似乎被吓了一跳,噔噔噔朝后连退三步才站稳。
烧饼这才发现,这人……好看得过分。
大热的天,他却穿着笔挺的白色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乱,眉清目秀不说,一副圆框眼镜还把他衬得满身书卷气。
许是被烧饼吓着了,他愣愣地看着烧饼,还没等他说话,老管家却突然从院里迎了出来。
“少爷!四少爷,你可回来了!”管家大声叫道,满是激动,似乎欢喜得快要昏过去一样。
“四……四少爷?”烧饼看着眼前的人,满眼不敢置信。
四少爷是曹家的传奇人物,他是曹家九代单传的独苗苗,当年夫人连生了三个女儿,要不是因着她娘家是如今政府里的实权人物,老爷怕是早就纳小了。夫人求神拜佛,也不知道试了多少方子,终于求来了这么个儿子。可惜他生下来就有些不足,小时候高烧不退,大夫不知道请了多少,都直摇头。最后曹老爷一咬牙一跺脚,把他送去省城里那些洋鬼子办的医院,才终于保住了性命。
那次之后,曹老爷和夫人都信了教,讲究什么日行一善,这才成了远近闻名的大善人。至于这位四少爷,据说是因祸得福,那次病好之好,变得聪颖无比,出口成章,过目成诵,六岁那年就被曹老爷送去省城的教会学校念书,据说一连跳了好几级,还留了洋呢!
以上这些,都是烧饼听来的,毕竟他自来曹家之后,就没见过四少爷,只是听家里的那些老人说过四少爷的故事。
烧饼原本以为,四少爷就和他这些年见过的那些西席先生一样,带一副夹鼻眼镜,拄着文明棍,走路恨不得鼻孔朝天,万没想到一样是读书人,四少爷居然生得这么好看。
“烧饼,你怎么在这儿?”老管家终于发现了烧饼,见他傻愣愣地站着,忙问四少爷道:“四少爷,这傻小子是不是冲撞了您?我罚他。”
烧饼心下一凛,想到自己刚刚的无礼,暗暗后悔。他倒不是怕被罚,只是觉得自己给这么好看的四少爷留了个坏印象,很不应该。
四少爷听了老管家的话,微微皱眉,烧饼已经认命地准备领罚,没想到四少爷却说:“没有,他挺机灵的,远远的就出来迎我了。”
烧饼瞪大眼睛看着四少爷,却见他笑着冲自己眨眨眼。
四少爷被老管家迎进去很久,烧饼还傻傻地站在原地,脑子里不断回忆着刚刚四少爷的笑容,觉得自己的心都要酥掉了。
那之后没几天,老管家把他带进四少爷的小院儿,说:“现在外面世道乱,你从今天开始就跟着四少爷,保护四少爷,要形影不离,明白吗?”
烧饼点点头,又摇摇头,问:“叔儿,啥叫形影不离?”
身后传来“扑哧”一声轻笑,说:“就是我走到哪儿你跟到哪儿。”是四少爷。
“明白!我明白了!”烧饼立刻点头。
在烧饼看来,保护四少爷这活简直太好干了,容易又轻省。四少爷轻易不出门,大多数时间都待在家里看书。偶尔出门也会有专人开着小汽车一路把他送到省城。
烧饼跟着四少爷在省城见了自己这一辈子都没见过的世面,回来跟家里那些人吹了好一阵子牛呢!
只可惜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四少爷回来是来过暑假的,天凉了就得回。烧饼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心里酸酸的,他原以为自己是舍不得这么舒服的活,后来又觉得不对,自己不是怕辛苦的人,自己是舍不得四少爷。
可是四少爷看起来倒是挺开心的,也对,他一直都跟自己说,他喜欢念书。还说念书的时候自由,不像在家里,憋得好像透不过气来。
烧饼其实不明白,为什么家里会憋得透不过气来,有一次他还傻乎乎地问四少爷是不是不舒服,不然怎么老觉得憋闷,反而把他逗得哈哈大笑。
“烧饼!”正在整理书箱的四少爷突然叫了他一声,说:“你愿不愿意跟我去省城?”
“少爷要去省城吗?”烧饼问:“那我通知侯叔把车发起来?”说完烧饼就要走。
“不是!”四少爷说:“外面形势不好,我没法儿出国去读书,只能去省城把最后一年书念完。爹娘不放心我一个人在外面,一定要我带个人去,我就想问问,你乐不乐意跟我一起去,陪我念书。”
“乐意!”烧饼听到自己大声回答,他甚至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大声。
四少爷笑,说:“跟我去省城,就不能叫烧饼了,嗯……你有大名吗?”
“大名就叫烧饼。”烧饼说。
“那你姓什么?”四少爷问。
“我也不知道。”烧饼挠头,说:“我家在朱家屯,大概就是姓朱吧!”
“朱烧饼……”四少爷一边说一边笑一边摇头,说:“这名字可不行。”
烧饼沉溺在四少爷好看的笑容里,一句话冲口而出,”那少爷给我起一个吧!”
“嗯……”四少爷沉吟半晌,说:“就叫云峰吧!”
“云峰?”烧饼喃喃重复,“朱云峰?”
“嗯,朱云峰。”四少爷说:“希望你像高耸入云的山峰那样,巍然矗立。”
彼时的朱云峰尚且不太明白这个名字的含义,不过他还是牢牢记住了这句话。彼时的他也并不知道,自己和四少爷的这次省城之行,改变了他们俩的一生。
朱云峰记得那是自己刚和四少爷在省城安顿下来没几天,突然有一天,四少爷满脸阴沉地从外面回来,告诉自己,今天学校停课了。
朱云峰没觉得什么,还想问少爷今天午饭是在家吃还是出去吃,随后就听到了远处传来的巨大的轰响。
后来朱云峰才知道,就是那天,东洋鬼子炮轰了北大营,他甚至都没来得及在家屯够大米,城里就插满了膏药旗。
朱云峰其实不太懂这些,可他看着这些旗子心里就是不舒服,非常不舒服。
比起朱云峰,四少爷的心情要更坏一些,他每天守着收音机,听到里面的消息会时不时骂人,朱云峰从没见过他这个样子,在他印象里,四少爷一直都是乐呵呵的。
四少爷心情一不好,就不乐意吃东西,不吃东西就会生病。那天晚上不知道怎么的,他突然就发起了高烧,滚烫滚烫的。
朱云峰被吓坏了,想也不想,立刻出门去给他请大夫,浑然忘记了之前四少爷提醒过他,晚上有宵禁,不能出门。
果然刚出门都没到街口,朱云峰就遇到了背着枪的东洋鬼子。东洋鬼子看见他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抬枪一顿乱射,朱云峰闷头就跑,任凭身后枪声叫声哨声响成一片。
朱云峰一路跑到三条街外的回春堂,拍着门把大夫叫了起来,那大夫一见他吓了一跳,嚷嚷着自己不会看枪伤,朱云峰这才发现自己胳膊上有伤,还在流血,他却一点儿都不觉得疼。当大夫终于闹明白朱云峰是要自己出诊之后,更是双手乱摆,死活都不肯出门。
朱云峰不耐烦跟他扯,更怕自己胳膊上的伤把东洋鬼子引来,他随手在衣襟上扯下一块布裹了伤口,随后一记手刀打晕了大夫,抗起他,抱上他的药箱就走。
还好附近这一片他都熟悉,穿街过巷,甚至翻了一回别人家后院,总算是有惊无险地回到了家。没想到四少爷居然醒了,脸上满是惊惧担忧。
“朱云峰!你要吓死我?”从来不曾开口责骂过他的四少爷恨恨骂道,“你死到哪里去了?”
“四少爷,你快躺下!”朱云峰说:“你病了。”
四少爷一打眼就知道他去做什么了,骂道:“你要死啊!现在是宵禁!你怎么能选这个时候出去?”
“你病了呀!”朱云峰说:“病了得请大夫。”
四少爷被他噎得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只能气呼呼地躺下,用被子把头蒙住。
朱云峰把大夫弄醒,大夫这才相信他真的是请自己来看病的。
好在四少爷的病不是很严重,只是因为最近忧思太甚加上饮食不调导致的。反而是朱云峰的伤有点麻烦。
“您这是枪伤,我实在是不知道要怎么治,虽然只是擦伤,但要是放着不管的话也不行。”大夫说:“要是有路子的话,最好能到洋鬼子的医院里搞一点消炎药。别的不说,洋鬼子的那种药是真的好。”
大夫给四少爷开了方子,又给朱云峰简单包扎了伤口,等着日头升起来了,这才离开,可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
那天受了伤的朱云峰的血迹把东洋鬼子引到了回春堂,他们就一直在那里守株待兔。他们不愿意相信大夫所说的出诊治病,一定要他供一个反抗分子出来。后来大夫的尸首被吊在城头,身上没有一处地方是好的。
朱云峰是后来才知道这件事儿的,那时他已经到了南方,刚刚从讲武堂毕业。
原来那天之后,四少爷的病好了,朱云峰却真的因为枪伤发起了高烧,是四少爷想了很多办法,去洋鬼子的医院给他找来了药才治好了他。
四少爷说他那天晚上做的事儿引起了东洋鬼子的注意,为了他的安全,四少爷要把他送去南方。
“可是少爷,我什么都不会呀!”朱云峰说:“我去南方干什么呀?”
“去报效国家。”四少爷说:“我有许多同学都去了军校,你也可以去,如今正是我辈从军的时候。”
朱云峰牢牢记住了少爷的话,到了南方以后就打听起如何才能进入军校学习。无奈他基本大字不识,军校不收他,他这才投了讲武堂,从最基础地学起。
自学会写字之后,他就开始给四少爷写信,但如今战火纷飞,他写出去的信基本如石沉大海,没有任何回音,直到他终于从讲武堂毕业,才收到了少爷的第一封回信。
回信很厚,絮絮叨叨了他们分别这五年多的所有琐事。少爷磕磕绊绊地完成了学业,老爷太太这些年相继病故,他卖掉了镇上的祖宅和田产,如今在省城生活。信里也提到了回春堂的那位大夫,四少爷后来想办法收敛了他,背着东洋人将他安葬。信的最后,四少爷说给他准备了一份礼物,等他日相见,会当面送给他。
如今的朱云峰已经不是五年前,除了对敌人无比的痛恨,他更是深刻地意识到自己的责任,好男儿就要保家卫国,他马上就要正式进入部队,这一去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是马革裹尸。在此之前,他突然无比渴望,再见四少爷一面。虽然南方也未必有多安全,可是……总比在东北强吧!老爷太太也已经故去了,也许……四少爷会愿意同自己南下的。还有,自己应该去祭拜一下那位大夫。还有还有,自己,很期待四少爷的礼物。这样想着的朱云峰来不及给四少爷回信,就踏上了北上返乡的路。
再次踏上故土,朱云峰的心情却格外沉重,大街上多了许许多多穿着和服却满口大碴子味儿的人。不过五年时间,同胞就沦落至此,甚至忘记了抗争,这是他从未想过的。更未想到的是,当他照着记忆来到自己和四少爷当年居住的小楼外时,却远远地看见有人在朝那幢小楼吐口水。那人很快被宪兵拖走了,一顿好打之后被一枪打死,而周围人都躲得远远的,甚至都不敢朝那里看一眼。
朱云峰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多方打听之后却听到了一个他怎么样都无法相信的故事。
人们说那栋楼里住着一个将名字都改成日本名字的汉奸恶魔,打着收养孤儿的名义把很多孩子送进魔窟。有人说他们是被送去某家东洋人开的医院做实验,也有人说他们都被送去做苦力。
虽然说法不一,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那些孩子最后都死了,甚至连尸体都没有留下。
朱云峰根本不相信这些说法,他觉得这其中肯定是有什么误会。抱着这样的想法,朱云峰敲响了小楼的门。
来开门的却不是他的四少爷,而是一个穿着和服摇着扇子,留着两撇小胡子的陌生人
他虽然长得和四少爷很像,甚至扇坠还是那块四少爷家传的,刻着一只展翅飞向太阳的仙鹤的玉牌,但朱云峰知道,那不是他的四少爷。
那人在见到他的时候,呆呆愣了好久,半晌才叫了一声:“烧饼?”
朱云峰却转身就走,压根儿不想再多待一秒。
不需要再待了,再待下去他生怕自己会忍不住杀了他。五年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怎么会彻底变了一个人一样。明明他在信里说一切都好,还说给自己准备了礼物,原来都是骗自己的吗?
这一刻,朱云峰已经相信了那个故事,他甚至觉得自己认识的那个四少爷已经死了,是的,他就是死了。刚刚那个不过是占着他的名字在人世间行走的恶魔。
“烧饼!”那人追了出来。
朱云峰却不回头,也没有停下,就这么直直地朝前走,仿佛他在叫的不是自己。在这一刻,他甚至连朱云峰这个名字都不想用了。不过……这个名字是四少爷曾经在这世上的最后一点证明了,朱云峰却又有些舍不得。
那人到底没有追上来,这让朱云峰多少松了口气,他很怕自己会跟他当面对质,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要如何面对他。
一口气出了城,朱云峰这才想起自己应该去拜祭一下那位因自己而死的回春堂的大夫,却又不知道他葬在了哪里,到底还是只能作罢。
最后再回头看了一次那座已经有些模糊的城,朱云峰重新踏上了南下的路,他知道,这一条才是他应该走的路。
这一走,朱云峰就再也没有回头,回到南方,他如愿从军,在前线和敌人拼杀。无数次他浴血奋战,甚至好几次上了阵亡名单,被人从死人堆里扒拉出来。
终于,战争胜利了。消息传来的时候,朱云峰把自己狠狠滴灌醉,因为无论他多努力遗忘,还是会不自觉地想起那个人。此时此刻也是如此,他总是会想,如果他能在自己身边与自己一同分享这份快乐,那该有多好。不过,怕是不会有机会了吧!他那样的人,肯定要被清算的,不去想不去看,就是自己唯一能做的了。
不久之后,朱云峰娶了同袍的妹妹,打算安安乐乐地过自己的小日子。说起来也是有缘,不知道为什么,朱云峰一见到那位妹妹就觉得合眼缘,哪怕她比自己还大一岁,又是寡妇也无所谓。他就是觉得喜欢,一眼就相中了她。写请帖的时候,看着自己的名字,朱云峰眼前突然又浮现起那张脸,随后那张脸居然与未婚妻的脸重合了。朱云峰这才惊觉未婚妻其实很像他,尤其是笑起来的样子,与他简直一摸一样。被这一发现困扰的朱云峰将一切归咎于自己与过去切割得不够彻底,于是他改了自己的名字,从此之后,他叫做朱建锋。
日子没有安乐多久,又开始打仗了。
可是这一场仗,朱建锋却不愿意打。他想了很多办法,先是从前线调到后勤,又想办法退伍,在市政府里谋了一份闲差。他很清楚这场仗他们根本不会赢,可是他的大舅子还在前线,他又做不出背弃他的事情来,总不能推着人家两兄妹站到对立面上吧!
事情果然如他所料,妻子的眉头越皱越紧,他知道大舅子在前线的日子肯定越来越不好过,可除了劝慰,他也没办法再做些什么。直到某天深夜,他们被突然闯入家里的士兵裹挟着,上了一架飞往南方岛屿的飞机。
再次回到故土的朱建锋已逾古稀,他在那座小岛上生活了四十多年,已经不习惯北方的寒冷了。可是这一次他不得不来,因为他要完成妻子的心愿,将她葬在家乡。
妻子其实是南方人,朱建锋原本不用跑这一趟,可是他总觉得自己的儿孙都在南方小岛上长大,少了北方男儿的气概,所以很想带他们来这里看看。而且他心中始终记挂着那个因为自己而死的回春堂的大夫,总希望有生之年能够祭拜他一次。
回到故乡的朱建锋没想到一进城就遇到一场丧礼,无数头戴白花臂缠黑纱的人,将路堵得水泻不通。朱建锋坐的小汽车寸步难行,司机连连按喇叭,却只收到那些人的怒视,根本没有任何人愿意为他让开道路。
好不容易到了宾馆,热衷八卦的小孙女立刻就跑出去打听,随后在晚饭的时候叽叽喳喳地把事情告诉大家。
“我以为今天出殡的是大人物,可是没想到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诶!”小孙女说:“不过他好像很受人尊重,是这里出了名的善人诶!哦,他们这里不叫善人,叫……同志!是出了名的好同志。”
接下来小孙女毫不停歇地讲了那位好同志的故事,据说他是一位老师,一直教书育人,还捐钱助学,帮助了许多家境贫寒的学生,还收养了许多孤儿,将他们培养成才。
“那倒确实是一个好人。”朱建锋说。
“爷爷,你知道为什么有这么多人送他吗?”小孙女故作神秘。
朱建锋笑笑,他没有回答,因为他知道小孙女一定会自己说出答案。
果然小孙女喝了口汤继续说道:“听说他救了很多人。”
“救了很多人?可是他是老师不是医生啊!”
“爸,你听我说完啦!”小孙女被自己老爸打断非常不满,说:“听说日据时期,他救了很多孤儿,通过各种方法送到南方安全的地方,还被人误会是汉……”
“哗啦”一声,朱建锋手上的碗筷摔在桌子上,脸色煞白一片。
“爸!”
“爷爷!”
“爷爷你怎么啦?”
面对着儿孙们的关心,朱建锋却充耳不闻,他瞪着自己的小孙女,问道:“他叫什么名字?”
“什么?”小孙女不解。
“你说的那个好人,他叫什么名字?”朱建锋问。
“姓曹……”小孙女说:“叫……叫……”
“曹鹤阳。”朱建锋瘫坐在椅子上,仿佛被抽干了浑身的力气,却还是坚持着问道:“是不是叫曹鹤阳?”
“是……是的。”小孙女说。
朱建锋痛苦地闭上眼睛,两行浊泪流了下来。
朱建锋到底还是没有能送曹鹤阳最后一程,小孙女带回来的消息诱发了他的心脏病,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七天后了。
醒过来的朱建锋不顾医生的劝阻,一定要去给曹鹤阳送行,却在得知自己昏迷了七天,曹鹤阳已经入土为安后作罢。
“朱老先生,您也认识四爷爷吗?”来给朱建锋换点滴的小护士听说了他的事儿,主动跟他打招呼。
“四爷爷?”朱建锋愣了愣,这才反应过来,说:“是了,他行四。”
“啊?是因为行四吗?”小护士似乎没听说过这种说法。
“不然呢?”这下换朱建锋发愣了。
“他说因为他带眼镜儿,下放劳动的时候被人叫四眼,叫啊叫啊的就成了外号了。”小护士说。
“下放劳动……”朱建锋的心一阵酸楚,原来他过得这么不好吗?
“你认识他?”朱建锋问道,“是他的孙女?”
小护士笑着点点头,又摇摇头,说:“我不算他的孙女,不过曾经给他当过一个礼拜看护。”
“什么叫不算孙女?”朱建锋奇怪道:“孙女还有算不算的?”
“四爷爷一辈子都没结婚,但是他有很多子女,那些当年他救过的孩子都是他的子女,他们的子女自然就是他的孙子孙女啦!”小护士说。
“一辈子……没结婚?”朱建锋的心猛得一跳,突然紧张地说不出话来。
“他的腰被日本人打坏了,不能走路,他说怕拖累人家。”小护士说:“不过我们大家都知道,他一直在等一个人。可惜等了一辈子都没等到,听说那人参军去了,一直没回来,可能已经牺牲了吧!”
小护士还说了些什么,朱建锋已经听不到了,他呆呆地看着天花板,觉得自己的灵魂已经离开了自己,只剩下一副躯壳在这世界上苟延残喘。
失魂落魄的朱建锋最终还是完成了自己的夙愿,他寻到了那位大夫的墓地,好好祭拜了人家一回。相隔半个多世界,他终于知道这位大夫原来姓栾。他终究没有敢去看曹鹤阳,因为他有愧,因为他觉得自己不配。
准备回去南方岛屿的朱建锋在离开故乡之前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他应该是听说了朱建锋曾经去拜祭栾大夫,所以才来拜访他的。
“我打算给四爷爷写一本传记,所以想问问您知不知道他和栾大夫之间的事儿。听我母亲说四爷爷说过栾大夫曾经救过他的命,所以后来他有条件了特地修了栾大夫的坟,还叮嘱我母亲他们和我们不要忘了拜祭。只是具体的情况四爷爷从来都没有说过,我母亲说过有一次问急了他还会叹气,眼圈都红了却不说话。”不速之客是一位年纪很轻的青年,白衬衫黑西裤,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满身书卷气。
朱建锋张口欲言,却还是摇摇头。
“这样啊!”青年有些失望,说:“可惜了!我还指望您认识四爷爷,知道玉佩的故事呢!”
“玉佩?”朱建锋奇怪地问:“什么玉佩?”
“四爷爷的玉佩。”青年说:“他祖上传下来的,他从前挂在扇子上做扇坠儿的,特别宝贝。那时候他被打成……”青年顿了顿,似乎是想起面前的人来自海峡那边,没有说下去,而是说:“反正他那时候被抄家,别人烧他的书画文章,砸他的东西他都不当回事儿,只有那块玉佩他死活不肯给。被人掀翻在地上还死死抱着别人的大腿,怎么都不肯放。”
朱建锋脑海里浮现出那块刻着太阳和仙鹤的漂亮玉坠儿,点点头说:“那坠子真的很漂亮。如今这样的好玉已经很难找了。”
“您果然知道。”青年很是高兴,说:“四爷爷也一直说那玉难找。说有一块毁在日本人手里,如今想再找玉料和那样手工的师傅,很难了。”
“等等……”朱建锋觉得自己糊涂了,问:“毁在日本人手里?可你刚刚……”
“哦,我没说清楚。”青年人说:“四爷爷那对玉坠儿,有一块被日本人毁了。他那时候帮忙运一批药物给抗联,被发现了。被抓进大牢,几乎丢了性命。”
“一对玉坠儿?”朱建锋更糊涂了,他从来不知道那块玉坠是一对的,问:“那玉坠是不是刻着一只仙鹤和一个太阳?”
“不是的。”青年人摇头。
原来自己搞错了啊!朱建锋想。
“那玉坠上刻着一座高耸入云的山峰。”青年人说。
等你回来的时候,我送你一件礼物,希望你会喜欢,不,你一定会喜欢的。
一些原本已经模糊的回忆突然涌了上来,朱建锋转头,尽量不让自己的眼泪落下来。模糊间,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穿着笔挺白色西服,带着一副圆镜的漂亮青年,他正冲自己微笑,随后眨了眨眼。
【fin】